跳岩那頭北門河岸邊,天天總有百多個洗衣洗菜年輕婆娘,平時就愛新鮮,管閑事,眼見跳岩上四個壯男人牽馬過河,都熱熱鬧鬧地站起來,手搭涼棚眯眼觀看,顧不得身上水淋淋的薄衣服。

“喂!喂!看哪樣呀!我們好看,還是你們好看?”三個苗族牽馬人對著婆娘們大笑大叫。

婆娘們趕緊蹲下來,“這悖時砍腦殼的!看你笑,你笑,笑死絆下河去!”

過了跳岩,幺舅把狗狗架上馬背,自己牽馬走在前頭,背後三個人跨馬慢慢跟著。

這道清水河從上頭峽穀出來。周圍綠的小山、藍的大山,早晨的太陽、夜間的月亮,遠處掛滿房屋的三拱虹橋,巍峨的四座城樓子;人們來來去去,穿出穿進,靠這些養人的山川形勝長大、長精神、長脾氣、長辨別力量……

人哪能時時刻刻想這些益處?也許從來沒有想過。

幺舅慢慢走著,照例上坎子,進北門城門洞,右轉沿北門城牆邊石板街上,過田留守門口、考棚、周家染坊,見土地堂和熊皮匠家左轉文星街;過劉鳳舞家、唐馬客家、熊希齡老屋弄子、熊希靄門口,再左轉上四級坎子,進文廟街,二十多步是文廟大門,右邊兩戶人家,頭家姓劉,二家門上掛著“拔貢”匾,從屋裏伸出棵近畝大的椿木樹,門口一群喧嘩的人,有狗狗的婆、媽、爸、滿滿、表哥、表姐,尤其是沅沅表姐。

這群人擁過來,馬拴在文廟門口“文武官員至此下馬”石碑前院壩,人迎進屋裏。

裏頭有院壩!在堂屋坐定,又煙又茶。

“那麼遠,還要你親自送來!”爸爸多謝幺舅。

“不!我來辦點點事,順便。”幺舅說。

“你在家婆屋乖不乖?”媽問跟在沅姐身邊的狗狗。

“嚇!你們這伢崽是個奇人!既不吵也不鬧,既不哭也不笑;能吃能睡;三天不講一句話,講出一句讓你想半天;他們三個笑狗狗‘外甥種舅’,講我話少,比起他,我都難忍!就是他舅娘喜歡他,要問你們討他做崽!”幺舅說。

大家笑成一團。

沅姐也笑,問狗狗:“你怎麼在得勝營這副樣子呀?”

“我不要你講我‘這副樣子’!”狗狗說。

吃過晚飯,幺舅帶三個人牽馬走了。

婆和四嬸娘又問狗狗一些話,也問不出個什麼所以然。

忽然間狗狗說:“好!我們好轉去了!”

媽說:“你轉哪浪去?這就是我們屋嘛!”

“我要轉去,轉屋裏看太!”狗狗說。

婦女們都怔住了。小孩子嘴巴講出來,讓人怕。

婆說:“太,不在西門上了!太到天上去了!”

“哪個天?”狗狗問。

“天就是天,還哪個天?”四嬸娘說,“嚇!我們大家來吃狗狗帶轉來的板栗、核桃……狗狗來不來?”

“……做哪樣太要到天上去?”

夜間狗狗跟媽媽睡,居然講了許多話;講家婆腳,好怕人!又念唐詩;講野豬;巧珍愛笑像男人家;又講幺舅娘有黑頭發、紅臉頰,要算好看了;二舅娘沒有幺舅娘好看,二舅娘好,不要二舅娘喂飯,自己吃;又講狗,一、五、八、七、三……困馬槽。還講打鑼……婆娘家……“地鼓牛”……死了……好多、好多人哭……完了!

媽似懂非懂,抱住狗狗笑到困著……

這屋才是真正祖屋。

四百多年了。原來的子孫繁衍,來來去去,時空影綽中“當”送了人家。這次贖回來,已經過了五六十年光景。在爺爺情感上,似乎有點“收複失地,以雪國恥”的意思。

大椿樹以前自然是棵小樹苗,也不曉得哪代老祖宗做兒童時順手栽的;到了近一二百年才有另一位祖宗想起應該為這棵五六尺直徑的大樹感到自豪,連帶祖傳職業起了個“古椿書屋”的名字。

為什麼蓋屋要選在孔夫子隔壁呢?怕是跟文廟的興建有點關係。

文廟蓋好,總要有個就近的看守、管理人員,順便料理打點,做些祭辰儀式準備工作。衙門想到這層意思之後,若是批塊小地皮,選個文雅規矩人家擔任這個職務,也是說得過去的。平常時候,“古椿書屋”是個出名的私塾館。

所以狗狗的老祖宗幾百年到現在,就始終離不開筆墨硯台。太說過:“我們家不買田,買田造孽!一塊硯田就夠了!”

文廟巷隻有四家門牌,孔夫子一家占一邊,劉家、狗狗一家和北門考棚的後門勉強算一家占一邊。這頭連文星街,那頭拖到登瀛街女子小學旁邊。

院壩鋪著寧靜的細石板,放著大金魚缸,上水石假山,長滿“三七”和虎耳草。

南麵是伸到天上去的白影壁和大門。

西邊是大椿樹,專為它做了條弄子。拱門上寫“古椿書屋”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