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邊是連南牆的書房,一排花格子和玻璃窗。

北邊是正屋,樓上樓下前後八間房,二大二小前後廳。正廳平時上著八扇高格子窗,喜慶節日或是隨便哪天高興,便整批取下頓時成一個暢廳。

後廳到後院。椿樹小弄子通向這裏往右一拐變做小園。這小園專長一種通身綠、又粗又扁的開淡綠花的刺樹。邊上有一道裝著講究木欄可以坐人的水磨青磚矮牆,讓人無聊的時候坐著看這些綠刺。

扁身子刺樹長勢很猛,花也香,就是沒有看頭。其實,欄杆算是白安了,這個角落,放牡丹花也沒人看。

後院是一大片矮瓦屋作坊。舂穀子的石臼,卷穀子的風櫃,磨豆漿和米漿的石磨都按職能安排在合適地方。其間還有爺爺從北京運回來的、帶四個小輪的海駝絨彈簧大沙發。雞在上頭屙蛋;老人家照相有時也搬出來用。

後麵是大廚房。廚房天經地義貼近廁所。又一個小天井。側門通到分了家的死了大伯隻剩大伯娘和喜大的房屋和院壩。(大伯娘把一間屋租給當地他兒子還沒當團長的陳家抽鴉片煙的老頭子和老婆娘。)

大伯娘的院子不小,養了一窩老豬娘跟十幾隻噥噥叫的豬崽。豬糞堆積如山,“山”上繁花燦爛,天然的顛茄、洋金花、指甲花,“喝雞泡”跟人工細心栽培的南瓜(南瓜大得像口木澡盆,人想到是這場合長出來的,送給人都不大敢吃)苦瓜藤纏在一起,不管太陽天還是雨天,各路光彩和氣息的聚積蒸發氣勢,連死人聞到都會翻生。

再往後走是一條長長的窄弄子,隔壁的一棵老柚子樹,結滿又圓又黃的大柚子,酸,沒有人想吃。十幾步到北門街後門口。隔壁右首周家染房,左首遠房的二爺、大爺的家。

北門街五六步寬可上城牆,城牆上也有三四步寬,膽子大可上城垛子坐著,看北門河外光景。周家染坊搭了高高的木架子晾曬染好的藍布,間或也有幾丈長的彩布,飄起來,好看!

地方變了,隻是沒有太了。

大清早,媽把狗狗放到院壩,搬張板凳讓他坐著等沅姐來。

嬸娘到箭道坪買菜,爸媽忙著學堂和黨部的文牘,婆在廚房。

從大伯娘後門買菜走轉來其實是很近的,四嬸情願繞文星街前門,她講她受不了大伯娘院壩那種衝鼻子眼睛的“鬧熱”場合。

院壩靜靜的。大椿樹落盡葉子和一串串幹果實。每個果實有五瓣翅膀,中間一個輕毛毛的圓尖尖,看起來像是很有用處,其實做哪樣都不行。又幹又脆,捏來弄去,沒有個名堂。一地的渣渣,大人也討嫌天天掃。

要是棵香椿樹,椿木芽半城人也吃不完;怕也等不到長這麼大。

沅姐晃一眼就進門來了。

“好久、好久都不見你來!”狗狗說。

“沒有好久,算哪樣好久呢?你等下,我去報一聲三舅和三舅媽,毛毛大讓柏茂大抓轉來了……”

沅姐進去不久,一幫人跟她走出來。

“幾時的事?”四嬸娘問。

“昨夜間狗狗轉來沒好久的事。像綁個犯人,繩子捆得緊緊的……”沅姐笑眯眯地說。

“有哪樣好捆的?一屋‘朝’神!”婆講。

“不捆哪行,一定跑!”沅姐睜大眼睛,“他力氣大得很……等著看吧!馬上就到!”

四嬸娘拿白糖碗兒糕送狗狗,“滾熱,快吃,剛從菜市場買的。”

“柏茂伢崽算是有本事,遍世界虧他找得到……”婆講。

保大和一幫表兄弟真把毛大押來了。

毛大戴了頂“剝乾”氈帽,籠了件“二馬車”棉袍子,眼睛腫腫,撲眨撲眨的。

四滿[56]睡醒了,從房裏打著哈欠出來,“喂!半年多不見,變做賣‘紅魚’[57]的洞庭佬了。”

“你糟蹋他做什麼?”四嬸娘罵四滿。

“我到芷江辦藥,河邊上圍泡把人[58],走近一看,這家夥穿著八卦袍,扮茅山道士,拿把蚊刷子,口裏念念有詞在幫河南佬賣膏藥,怪腔怪調,那副神氣,我還以為自己看錯了;他看到我想‘水’[59],我才認準是他……”柏茂大說,“我擒住他,背過他手,那河南佬一屋人圍上來要跟我練把式,幸好熊家人出來降住他們,說他們拐帶少年,他們嚇得卷鋪蓋走了……”

“要是沒碰到柏茂大,你想到哪裏去?”四嬸娘問,“真嚇人,吃了拐子迷魂藥,走哪跟哪?”

“我、我想,他、他們一點沒想害人,還叫我配膏藥,拔牙齒……”毛大講。

“還講?還講?你讓他們白撿個崽!你一屋藥,還跟江湖佬學配膏藥……”婆說。

爸看著一直這麼下去沒有什麼結果,“毛毛!你跟他們走過哪些地方?”

“辰溪,保靖,芷江,榆樹灣,花垣,桑植,沅陵,桃源,長沙……還預備去沙市,漢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