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個皮,比老子去的地方還多。”喜大說。
爸說:“好啦!好啦!轉去好好困一覺,回來就好!大家莫罵他!毛毛這盤算是到外頭留學,長見識了!看!你們就沒有毛毛走過那麼多大地方吧!吃了苦,遇到危險,挨了饑寒,這都是錢買不到的好事……”
毛大咧開嘴巴大哭。
“好啦!不哭了,長大還要正正經經出去闖碼頭……大夥送他回去之前,先到正街,各人下碗麵吃,三舅請客——”爸數了一吊錢[60]給保大,“算是‘慶祝毛老爺班師回朝’!”
吃過麵後,“犯人”和“押送人員”的尖銳關係冰消雲散,嘻嘻哈哈來到南門上藥鋪裏。
這個藥鋪雖然跟北京那家大藥店同名,卻是一點沾不上關係。生意平平常常。年月太平,人害的消化不良症之類的小毛病居多。倪姑爺也不敢號召大家害大病,好吃他的貴藥。其實也絕不是沒人害大病,比方狗狗在一歲多時就害過一場“脫肛”症,這病害在小孩子身上動不動會死,兩三寸長血淋淋的腸子時不時要跑出來,要大人用細軟黃草紙慢慢托回去。痛苦萬分可以想象。後來請住在陳家祠堂旁邊的劉子猷老先生看了一下,開了一方藥單子,和雞一起燉湯,吃不到三服就好了。這藥聽說隻四五味,簡簡單單,太特別交代莫到南門上自家孫女婿那兒去買,老規矩,自己人做醫生,開藥鋪,買來的藥吃了效力差。後來讓姑爺曉得了,陰著肚子,很傷了幾年的心。
姑爺是個酒客,是個鴉片煙客,是個肉客(恰好南門上幾張豬、牛肉案桌都是熟人),一天的生意,一屋的子子女女的嘴巴,取得個勉強的平衡。
姑爺的爹聽說是個厲辣人,憑著一身拳腳和學識趣味才開成這個藥鋪。
有年有個大肥坨子長得像魯智深的和尚托著口四五十斤銅缽子沿南門上一家家鋪子化緣,到了同仁堂銅缽子放在櫃台上,不給一塊“花邊”不肯走。太過分了。店門口圍了大圈人看鬧熱。老頭子捏了根雞毛撣子笑眯眯走出來問是怎麼回事?一邊在櫃台上撣著灰塵,見那口銅缽子,也順手一撣,彈出去丈多遠,差點撞到和尚胸脯。和尚在街心撿起銅缽子趴在地上磕了個響頭,乖乖走了。
老頭子不單開藥鋪,還幫人醫跌打損傷,炮製過年用的“花筒”。
“花筒”就是外頭人過節放的“禮花”。
這裏的花筒材料用的是大竹筒、棕甲葉樹筒;秘方配料,有百多種花樣。什麼“金錢落地”“飛花點翠”“鳥語花香”“猛虎出山”“暴雨狂雷”“百鳥朝鳳”……看看名字,曉得噴出的是什麼味道。
老頭子死了之後,姑爺和兒子過年前也大做這門祖傳玩意。隻要年成好,做一回生意,可調整藥鋪一年的枯竭。
不過,花筒單子上的名稱少多了。
“我為哪樣不早問問爹呢?我該用筆都記下來才對呀!我就這麼死卵一條!”
姑爺和所有活該的後人一樣,失傳是最好的懲罰。
這一夥人盡心盡意要忙到年三十夜。
平時冷風秋煙的同仁堂,這一個月熱鬧得像趕場。
箭道子、萬壽宮、考棚、小校場、公園、三王廟、玉皇閣、觀景山、南華山都駐著老師長的軍隊;道台衙門、鎮台衙門如今的政府、裴三星、孫森萬……這些有名的店家;各街道、各弄子辦起的獅子龍燈隊伍;老師長公館,各旅長公館,還有團長、營長公館;各街各巷愛玩愛鬧的、口袋裏裝滿紅包壓歲錢的孩子,全城所有大小人物都跟倪姑爺稱兄道弟起來。
這跟賣炮仗、黃煙的鋪子不同;買花筒要有感情,是藝術家手藝,叫做來派頭!否則過年大喜日子他賣給你是個“屁筒”或“打鏢槍”的怎麼得了?換都不讓換!
全家對毛大逃亡的憤怒輕易地化解,給扳拾花筒的熱潮淹沒了。
做花筒的日子,姑爺的臉上才顯出一點饒恕一切人的慈祥;叫麵呀!叫米豆腐呀!燈盞窩、泡麻圓!白糖餃、油絞條呀……
隻有一個忌諱,這日子別提“雨”字!
像姑爺一樣有年節藝術脾氣的不少:紮風箏的侯啞子;做過年攪大場合玩意,紮獅子、龍燈、各款鯉魚燈、蝦子燈、雲燈蚌殼精、旱船,七月間紮兩丈多高的鬼王,討嫁娘花轎,死人的金童、玉女、望鄉台,時新的還有汽車、飛機、電話、留聲機;兩位大角色“老教”、劉鳳舞,這些人到緊要時刻都惹不起。
邊街上,整條街為哪縣、哪縣廟裏包雕整堂菩薩的師父們;還有個麻陽人張秋潭,專門幫哪家活著的老人家用泥巴做肖像,做完之後像得不得了,連老人家自己看了也心寒。試想這些人脾氣會好?
孫家的那個“孫瞎子”畫炭像,畫是畫得好,可惜沒有人敢請,無緣無故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