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怎麼殺,再怎麼每天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殺十隻、二十隻豬的屠夫,這時候也要趕緊投降認輸,說:“以後不敢了!”說:“馬上送五十斤肉到田公館(譚公館、戴公館、顧公館、雷公館、周公館)……賠禮認錯……”
這事情難得三五年才碰上一回,大都由於雙方人馬換防才引起的誤會……
苗族鄉裏人挑糞出城,最怕過南門,忌的就是這幫屠夫。南門熱鬧,商戶多,吃水用水都是“水客”從城外東門井、南門井挑來,弄得滿街岩板路上又濕又滑。平常人走路都要小心,何況挑著百多斤重一擔糞的糞客?
凡事越心虛越出錯。腳一滑,肩膀一閃,糞扁擔一斷,糞桶“嘭、嘭”兩聲,一切的一切向四處漫溢……
買肉的、賣肉的,買菜的、賣菜的,買油鹽醬醋的、賣油鹽醬醋的,正在大口喝湯吃麵吃粉的,吃油炸糕、燈盞窩、油絞條的……整條大街上人們的心靈和肉體一下子飛騰起來。
糞客跌在街上正在轉身,滿身糞。他好不容易站起來,他茫然四顧,他想抒發和接受一點點委屈和同情……
屠夫首先發難了,“我日你媽啊!我日你‘家先牌’啊!今天這盤生意孝順送你了——”
糞客欲哭無淚,滴著糞水的雙手前舉向他走來。
“好!好!祖宗大爺,你莫過來!你莫動!我們找人挑水衝街!你站著,等人衝幹淨你再走!我們不敢碰你!你莫怕,你比我們雄!……我日你媽青板娘!日你祖宗八代……”
這事情年年有,月月有,像人的命一樣,逃不了,躲不開。糞客和屠夫無仇無恨,過後誰也不認得誰。有一天糞客到案桌跟前買肉,屠夫吃糞客栽出的青菜辣子,兩不相幹,鬼才記得前因後果!
除了臭,楊家布店得力於那三級坎子,高高在上,沒受大刺激。
老板有個女兒楊冼長得規矩體麵,正在狗狗媽的女學堂讀書。
人都喜歡上布店。
幹淨、清爽、有禮。夥計穿長袍,輕言細語,白白淨淨。要哪種布,講一聲,他便耐煩地從架子上取下來,櫃台上一擺,“嘭、嘭、嘭”翻幾個身,抖開亮給你看。布刮起的那一陣涼風最是好聞,跟糖、花、如意油、花露水、蚌殼油的香味都不一樣,教人想到遠遠的迷茫的大城……
價錢和尺碼講定了,決定性的時刻來到。眼睛緊緊盯住夥計捏住布和尺的雙手移動。來到目的地,夥計在布上謹慎地剪了個口子,抓住缺口兩邊向你陰險地微笑——
“嘶”的一聲!
你眨一下眼,吸了口涼氣。交易成功。
布店尺寸的嚴格,把人的尊敬也提高了;甚至在小布攤子上,尺寸和價錢明明占了你的便宜,他有本事讓你感覺到,那些吃虧的錢是你賞給他的,你威風!
南門城門洞口外左首一群苗族漢子在炸泡麻圓。泡麻圓人人會炸,隻有他們炸得好。鴨蛋大的個,糖油飽滿,芝麻密布,一口咬下去,熱、甜、脆、糯、軟、香無一不備。
精彩的不隻泡麻圓本身,而是他們的陣勢。
人家炸泡麻圓最多兩個人,揉糯米團兼管鹵糖膠,順熱把糯米團子放進油鍋。另一個人管炸,管撈,管粘芝麻,順便照顧爐火也就夠了。
他們不,他們是七八個人:管爐火一人,做糯米團子一人,鹵紅糖膠汁一人,把米團子放下油鍋一人,管顏色金黃火候撈起來放在鐵絲網籠上滴油的一人,趁熱投在熟芝麻裏打滾再撿起放在貨盤子上一人,賣泡麻圓管收錢找錢一人。幾個人了?七個人。背後一個什麼事也不做一聲不出,專抽煙袋的苗老頭,可能是個鎮台的長輩。
旁邊就是米場,百十來個做完米生意的人都夾在灶邊、攤子邊跟街上的人群一起湊熱鬧,搶著擠著,一買十個、八個、二十個的,就著這場合邊吃邊看,喝彩叫好!吃不完的帶回給屋裏的伢崽婆娘。諧謔人見這陣勢不免大叫:“這他媽簡直像閻王殿的油鍋!”
到午時炮一響過,攤子上的五六塊托盤一顆芝麻不剩。生意做完,明天再來!好像天天來打一場球過癮。
人呢?下河洗澡回家去了。油、糖、芝麻、鍋子、砧板、鐵架、網撈,連金塊子柴、錐打柴[65]……都一股腦兒背走了,隻剩下空蕩蕩的灶眼和鍋眼。
年年、月月、天天發生的小事一樁;一場默契的激情表演。城裏人小氣,舍不得糯米粉,舍不得糖、油、芝麻,舍不得火候,做出的泡麻圓像條衰老、萎縮而慚愧的“雞公”,毫無生氣……
南門城門洞口,經油糖柴煙氣熏陶,斑駁陸離,凝聚著盎然古意,很感動剛來的天主堂意大利洋人。若有人告訴他這是秦漢與古羅馬同期的城堡,會信。
西門外滕家灣過河,近赤塘坪有個特別廊場叫“孤樂園”,也有人叫“窮落院”。不太明確正式名字,總之是外地流落到朱雀城來的各類叫花子落腳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