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人住在院壩裏?難講。那裏頭男、婦、老、少、爛、殘、跛、瞎……都有,也算是哪口善堂辦的善舉罷!如何辦?有沒有進去看看的興趣和膽子?聽說還夾著兩三個麻風人,倒是沒有人敢。
逢年過節,哪家辦喜事討嫁娘,做壽,兒子滿月,升官榮歸,七月打齋粑做道場,死人……不曉得他們怎麼曉得信,就排成隊,一個牽一個地來到門口。
喜事唱喜歌、讚歌,死人唱喪歌、哀調;聽內容像是有老本子根據,合乎禮數的。
人家忙,或是故意不理會嫌討厭,於是口風就改了。冷言冷語,暗示些不祥預兆,做出奇特驚人的怪聲破壞儀式的協調,或幹脆躺在地上打滾,讓孩子拉屎拉尿……有領頭,有指揮,你卻看不見,抓不著。你動不得,罵不得,更打不得。一動手,麻煩就來了。忽然間骨頭真的就脫了節,眼睛翻白,口吐白沫抽風,哀鴻四起,鬼哭狼嚎,不得開交……
最後還是家裏派人出來講好話,打圓場送錢買和氣了事。
大清早,你有事路過滕家灣、赤塘坪,遠遠聽得見他們在吊嗓子,練基本功。
喜大和保大就親眼見過那些斷手、斷腳的男人用些紅、藍顏料和飯粒、粑粑,粘在其實早已愈合的斷肢上,再抹上現成熟桐油,塑造成正在淌著爛肉和流著膿血的生動活潑局麵;在正街和南門內熱鬧大街上爬著滾著,放聲哀號:“你老爺太太!……你朝山拜佛修行善男女!你救苦救難觀音菩薩虔心誠意弟子們……你看我身世悲慘如陷地獄身!我還要養活家中八十老母親……你老爺太太家財萬貫大發慈悲賞我錢幾文,你拔一牛毛救下十條命……”
歌詞通俗淒絕,好多老娘子、年輕婆娘陪著哭了幾十步路,撒了大把銅元在竹簸箕裏。
唱著哭著出了城門洞,轉到吊腳樓底下河邊上,站起來用黃草紙擦掉手腳上的飯粒、粑粑和顏料,順便洗了個臉,繞邊街或是繞鐵爐廠,收兵回朝……
這都是每天在街上間或碰到的事。幼麟有幾次認真地跟在後頭用筆記本、打著拍子記他們的音調。過路的要不認識他是學堂校長,早就罵出口來了:“虧你還是人!這麼造孽的可憐人,你還邊笑邊寫這麼沒良心……”幼麟可能覺得這些調子一定有些來頭……
狗狗小,談不上感動反應。毛大、保大、沅沅姐在南門這條街長大,白天夜間,見到好多事,十天十夜都講不完,也談不上什麼感動反應。
過分地表達在臉麵上的感動,總有點引人注意的意思。覺得他心思多餘。
沅沅姐把婆給的五十文錢買了油炸糕和白糖餃,自己咬了一小口,都給狗狗吃了。她沒有買泡麻圓。泡麻圓好吃是好吃,小孩子吃了麻煩,粘手,粘鼻子嘴巴一臉都是!不好洗。
正街上城隍廟鑼鼓喧天,好像從十字街那邊過南門來。
大家都聽到,姑爺衝出來關照保大:“出哪樣熱鬧事?收攤!先把錢板銅元捧進來!混水摸魚的多,快!”三四個人躥著腳忙了一陣,“狗狗和沅沅到櫃台上來,怕人擠著!”
沅沅和狗狗上了櫃台,好高興,連對門賣針線劉玉蓉房裏卷起的門簾子和鋪的床布都看得見。
來了,人山人海洋鼓洋號,還有舉手喊口號唱歌的。
“怕不是赤塘坪砍腦殼!”
“不會!不會!砍腦殼還洋鼓洋號唱歌?”
“嗯!是那種,我曉得了,漢口的‘乖妹黨’大遊行!”
“你媽個‘乖妹黨’!國民黨!”保大給毛大一“波子腦殼”[66]。
來了,好陣式,好氣派!前頭兩個打著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後頭兩行彩旗,洋鼓洋號,西門街田老三領著大家喊口號:
“收複失地!還我河山!”
“還我國魂!報我國仇!”
“打倒列強!”“打倒軍閥!”“打倒帝國主義!”
“打倒土豪劣紳!”“打倒貪官汙吏!”“中國共產黨萬歲!”“中國國民黨萬歲!”
一群穿著中山服的男學堂先生和穿黑裙剪頭發的女學堂先生領著男女學生,手裏捏著標語,前後排著隊伍開步走。田老三喊一聲,大家喊一聲,威風得沒有講的!
“你看!狗狗快看,是哪個?”保大嚷起來。四五個人化裝成雄赳赳的北伐軍橫槍押著一批帝國主義列強土豪劣紳和貪官汙吏。列強們裏,有英國、法國、德國、日本和美國人。都怪模怪樣,穿著紙做的衣服,戴著又尖又長的高帽,臉上用畫風箏的品紅、品綠顏料弄得五顏六色。那個穿黑白條子褲的矮子臉上花得尤其可怕;“狗狗!你媽!你看你媽!就是那個長胡子,手裏抓把刀,提著口洋油桶裝滿人血的那個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