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眼花繚亂,兩耳嘈雜,肚子脹得咕嚕作響,被大人架來搶去,拿莫明其妙的壓歲錢、紅包。
年三十夜洗腳,迎接好運。洗完腳仍然穿回鞋襪跟婆、爸媽、四滿四嬸娘、沅姐和表哥們……坐在火爐膛邊吃橘子、柚子、花生、核桃、板栗和各種糖果。大家不停地吃,好像前輩子哪個欠了這些人的。
“不要這麼早困,半夜看老鼠子嫁女。”
沒有人懷疑老鼠可不可能嫁女,看看也好。等著等著,到底閉了眼睛,第二天醒來,老鼠子嫁不嫁女並不重要,偶然想起,大人們便會毫無羞恥地說謊:“老鼠子嫁女坐花轎,可惜你困著沒看見……要等明年了……”
其實老鼠是嫁女的,沒舉行儀式罷了。若是狗狗忽然說一句,半夜一個人起床,真見到老鼠嫁女,反而會讓大人嚇一大跳。
天沒亮就聽見豬叫、炮仗聲。全城四圍不少人家殺豬,明明是豬們臨終的號啕,卻變成歡騰吉慶的重要部分。大人興高采烈爬起來裝香點蠟燭,燒紙錢,擺上豬腦殼和豐富供品祭祖先。恭敬、虔誠,一身的感懷和新鮮。
年初一到初三,三天大門不準開,開了財氣跑了;不掃地,掃地財氣也漏了。
沅姐沒回家,三晚上睡在她家婆的腳底下。她也得了好多紅包和壓歲錢。
大門說是說關的,毛大、喜大和保大這些人還是偷偷溜進來。對婆、嬸娘、滿滿們大聲叫著,叫著拜年,都得了紅包。
毛大趁沒人的時候,對沅沅說:“把你的錢拿過來,我幫你收起!”
沅沅不肯,“我自己會收!”
“死妹崽,等老子幾時好好打你一餐!”毛大嚇她。
“你不敢!你打我就叫!”毛大真的不敢。
街上還是有人放炮仗。毛大舍不得錢,便對狗狗說:“你乖!把你的銅元給我,我給你買炮仗!”
“狗狗不要給他!”沅姐說,“狗狗不放炮仗。”
除夕,放債收賬的跑四門追人,欠賬的躲在對河就近鄉裏,子時過跳岩回家,一切都成為過去,這十五天見麵,欠賬的放心帶孩子上街,見到債主還說:
“快向伯伯拜年,說伯伯招財進寶,年年發財!”
債主還會笑眯眯地掏出個紅包送給小孩。心裏想:“狗日的!等過了元宵你看家夥,老子要追到你屁股冒煙!”
這半個月,討飯的叫花子不露麵,他們給大家也放個清靜假。
初四這天清早,全城大人小孩,像等不及“驚蟄”,節氣未到,都頭尾上下一嶄新的出洞了。滿街上一臉笑容,寬容無邊;孩子們的炮竹炸到腳跟也隻“嚇”的一聲,過年生氣不隻對人,對己也不吉利。
獅子、龍燈連小孩子們也玩起來。小鑼、小鼓,從街頭走到街尾,雖然全堂袖珍行頭,前麵也有個高舉燈籠上掛條紅布的小“報喜”人拿本小賬本向街坊收斂“喜錢”,家家也都和顏悅色地湊興,看作是興隆平安景象。
大街小巷簇擁著一攤攤賣糖人擲“三子侯”的、劈甘蔗的,也有將就在街角岩板上圍著“攤牌九”的、“打棒棒”的,“飛紙煙伢伢”的,“滴娃娃糖”的,“吹娃娃糖”的……
比如賣糖人的,就有一串事情好講。
糖人是用純白糖精熬,熱鍋上不等結晶就鑄進模子。二尺多到一寸大小都有,盡是古代人物和神仙之類。趙財神、關帝爺、八仙、和合二仙、麻姑、送子娘娘、土地公、土地婆。沒敢惹佛教的菩薩。
一擔子這樣的裝備斤兩不輕。一頭是輕便方木箱上擱著的長方形托盤擺滿這種可看、可供、可吃的吸引人的雕塑鑄件;另一頭也是個輕便方木箱,上麵放著竹編大圓簸箕,上頭一口大三粉瓷碗作玩骰子擲“三子侯”之用。贏了就端這些大小糖人走。
糖人雕工細致,人物樣子滑稽可親,加上粉紅、粉綠、粉黃、粉白的色彩輝映在好太陽底下,攪得這糖擔子的音、聲好玩得不得了!
也有賣可以翻來覆去變著花樣的五彩紙球和風車的。稻草把把上插滿這些活物,逗引小孩嚷著要買。其實是個“粘粘藥”,捏到手上,三兩下撕得稀爛,大人自己也不明白原先歡欣事後發怒的原因,“你看,你看!這死卵屁粘的一樣!”
紙玩意原是插在一起閃動光彩才好看的。
縣城四麵八方的營盤都駐得有兵,三兩千怕也不止。這時候也有放假出來的。換了便裝,輕動細作,眼皮下斂地瞟著年輕婦女,跟在獅子龍燈隊伍後麵,口裏銜著紙煙,得意地踏著節拍。
行動不能出格,要不然回去挨打屁股。刑罰在當官的嘴上,嚴重的會拉出去斃了。當小官的禮教修養不高,但常把朦朧的“道德觀”看得嚴重,當做嚴辦的法律依傍。決定死刑,營長就夠了。
狗狗家今年死了太,又搬家,所以不打粑粑。得勝營家婆幺舅幺舅娘、姑婆、城裏四舅送了不少來,倒比原來自家打的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