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粑粑費神是費神,既屬必要,也能給家中男女帶來歡喜,所以全城不論貧富,總要打這麼幾擔幾鬥。

蒸熟糯米飯,倒進石臼裏,請幾位苗族健壯漢子輪著用粗硬木“粑槌”往裏舂。“粑槌”細腰身,便於雙手緊握。難處在石臼裏的糯米飯越舂越黏,提起來不易,每次總要兩個人各舂一百多下才能成為不見“飯”的粑粑。幾擔糯米簡直要累壞人,所以晚飯要好酒好肉款待,或送不少現錢。

舂成的大糯米團起出來,放在抹了黃蜂蠟的石板上,婦女們一個個摩拳擦掌,趁熱將大團捏成一個個橘子大的小球,再按成餅。講究的還用抹了蠟的幹淨大木板子,上麵墊塊石頭再壓一壓,以求規格合度。

這種活動,全家房門板都要卸下來作晾粑粑的底盤,陰幹了,再放進壇子、缸子裏用清水泡著,一兩天換一次水,免得粑粑發酸。能吃它兩三個月。

粑粑這東西,不親眼體會難得明白妙處。壇子缸子裏取出來,抹幹水,放在火爐膛鐵架子烤,看著它逐漸脹起來像隻青蛙鼓起的肚子,包上擂細的芝麻、花生、核桃白糖粉,外脆裏嫩,吃過一回是難以忘記的。

用同樣的方法包幹菜肉絲,又是另一種口味。

放在鍋子裏用油煎軟,加白糖再放少許鹽,喝濃茶當早餐又別具一格。

親戚來多了,粑粑切成條條放進鍋裏,加豬油和海青白菜共煮成湯,也是大家喜歡的鹽點心。

糯米粑粑暖胃,跟新鮮豬腸豬肚一樣,吃多不傷人。

爸爸媽媽帶著狗狗到親戚朋友家拜年。

先到做縣長的蕭舅公家。蕭是個大下巴大嘴巴留著胡子的二胖子,嗓子粗亮,喜歡狗狗,送了個大紅包。舅婆送,什麼舅、什麼姨也送……

又到戴表伯伯家去。戴表伯是旅長,很儒雅的人。偏高的個,穿對襟衣,不熟,誰也認不出他是軍人。狗狗又得了紅包。

還到田星廬爺爺家。田爺爺住在洞庭坎上,屋子下有坨一層樓高的圓石頭,隨時像要滾下來的樣子。說它的確追過大逆不道、喪盡天良的人,滾扁那個人之後又回到原來地方墩著。

這是個斜坡,上頭一層岩頭平台,田爺爺的家便豎在這裏。背後是石蓮閣。是不走岩腦坡另一條去石蓮閣、文昌閣的路。有許多好看的房子,種的各種花木從牆頭上蔓出來。有好的井水。

田爺爺是爸爸的老師,以前去過日本,跟孫中山、黃興——黃興就是書上印的“黃興,字克強”那個黃興,他給兒子的遺囑裏說“一鷗愛兒,努力殺賊!”八個字小學生讀到都想哭——是熟人;又是柳亞子集團南社的詩人。

向爺爺婆婆鞠了躬,給了一張字,上頭是一首詩。

第二天初五清早去了西門老師長公館。要上好高的坡,兩邊有人守衛。先到媽媽的同學楚太太那裏。楚太太名叫楚玉英,是桃源省二師範媽的同學。

老師長有九個老婆,聽說有個是從西藏帶回來的,不久死了,埋在李子園。啊?不是九個,是十一個?是嗎?九個和十一個差不多。莫管它。哪!算算看吧!楚太太,金姑娘,大徐,小徐……搞不清楚。

老師長是西門上倪姑公的學生。

楚太太把爸爸、媽媽和狗狗帶去見老師長:“哪!你看,幼麟和柳惠來了!”

爸媽鞠了躬。

“請坐!”老師長自己坐在張有靠背的矮椅子上烤火,“外頭冷嗎?”

“還好!”爸說。

“鏡民先生在北京這時候冷得很了……”

“秉老已經安排家父回芷江去了。”

“喔!最近的事罷?”

“是的!”

“唔……”看見孩子,“好大了?”

“快給陳爺爺拜年哪!”

狗狗不說話,盯住老師長那撮八字胡。

老頭子高顴骨,留著日本士官頭,丹鳳眼,黑呢子中山服,嗓子清亮。

“你們兩個人的學堂都還可以啊?”

“都正常。”

“那就好!——在這浪吃飯!和她們大家擺擺龍門陣吧!她們喜歡聽講外頭的事情。”

出來之後,爸去看好朋友老師長的侄兒陳之光;媽跟楚太太走,不單吃飯,還留著打麻將。爸一個人回去了。到晚上,媽帶著狗狗回家。不單狗狗得了好多紅包,媽還贏了錢。

“狗狗,你的錢我幫你收起來……狗狗,你聽到沒有?”

“……毛大講要我銅元……要幫我買炮仗……沅姐不讓,讓我不放炮仗……”

還有顧家。顧伯是爸小時同學,很厲辣,上課時不聽話,老師罰他到講台前來,他撐著兩肘,本地叫“習鋏子”,左一下、右一下,一路撞著兩邊課桌的同學往前走。

家窮,他媽年輕守寡隻他一個兒子,打草鞋盤他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