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幫狗狗洗完臉,泡來“陰米”糖水,從灶眼裏夾出個燒焦了葉子的粑粑。粑粑是用新鮮桐葉或芭蕉葉包起來蒸熟的,十天半月不壞,吃的時候重新蒸一回或在熱火灰裏燜一燜,就可以吃了。
“小心粑粑裏的芝麻糖漿流出來,燙嘴巴……”
狗狗坐在門邊小板凳吃這些東西。
周圍的鳥醒了,太陽一出來,它們都很開心。
王伯在院壩掃地,她轉身看了一看,“狗狗啊狗狗,都陰曆快六月了,今天是五月二十三,要是早一點來,王伯屋前屋後四周都是花,杏子花,李子花,萼梨花,桃花,橘子花,柚子花……屋裏像住在一把大花裏。那邊白刺梨花,還有那邊那些‘臭牡丹’[109],都是自己長的。王伯由它們自己亂長,這地,它們也有份。王伯不在家,連它自己長也不讓,王伯太‘機架’了,是不是?狗狗!”
隆慶到了,換了隻滿臉粗毛的狗走在前頭,見到狗狗,咧開嘴巴便笑,伸著舌頭,“嚇!嚇!嚇!嚇!”
隆慶背了個大包袱,隻有鋸子露在外邊。
狗狗問王伯:“隆慶拿哪樣來?”
王伯說:“曉得他拿哪樣!”
也是真的,隆慶拿家夥來,王伯從來不問;隆慶做哪樣也從來不講,做完才算數。
“狗狗,狗狗,帶隻狗來陪你,它名叫‘狗’,兩歲大,像是狗狗,它是‘狗’,它隻懂苗話,苗話狗不叫狗,叫‘達格烏’,它看見生人凶得很,會趕山追野豬。你叫‘達格烏’,看,它搖尾巴了,你伸手給它,看,它走近你了!”
“達格烏”真的坐在狗狗旁邊。
“隆慶,你轉屋裏,它跟你走了!”狗狗摸“達格烏”的頭。
“不,不!我和它講好了,你住木裏好久,它跟你好久;你哪天回城裏,它哪天才轉屋裏跟我。它懂事,我們定了。”隆慶說。
“狗狗,你信他。”王伯說,狗狗點頭。
“達格烏”在狗狗身邊,隆慶一個人背著包袱從背後上山去了。
“王伯,你又講隆慶等下帶我下去看看?”
“看樣子隆慶有事做,等下我帶狗狗到處走玩。”
王伯晾衣服,剩下狗狗和“達格烏”兩個。
“達格烏”看看狗狗。
“我媽、我爸不見了,好遠好遠走了。王伯帶我到木裏來……”
“達格烏”看著狗狗搖尾巴。
“隆慶要你和我一起,你講,你願不願?”
“達格烏”搖尾巴,笑。
“那好,那我們勾個手指娘[110]。”狗狗伸手,“達格烏”也伸手給狗狗。
王伯見了笑,“狗狗,隆慶不講多話,心裏哪樣都清楚明白,細心得很。他帶了‘達格烏’陪你。我們不能買小狗,買了我們說一聲回城,那它就可憐了。隆慶帶‘達格烏’來,哪天我們動身,隆慶就帶它回家。”
狗狗說:“我們回城也帶‘達格烏’。”
“那不行,隆慶的狗很要緊,靠它們趕山打獵,是隆慶的寶貝。狗狗愛,看樣子他會忍痛送狗狗,狗狗在城裏養‘達格烏’就糟蹋了。它不是普通狗。狗狗你看‘達格烏’好聰明,是不是?我們莫讓隆慶舍不得好不好?”
“我聽得懂王伯話。我回城了,我舍不得‘達格烏’。我就會想、想、想,又想、想、想……”
“回城還沒這麼快,你眼前莫想太多,對嗎?”王伯拉起狗狗,“草上露水幹了,走得了。”
一動身,“達格烏”也站起搖尾巴,曉得會一起走。
“達格烏”長得好笑,一臉粗毛,連眼睛都擋住了,看起東西來要歪著腦殼,好像老人家想事情的樣子。
“周圍三裏多地都是這副樣子,草坡斜斜子一直到溪邊,溪那頭也是這麼子的草坡。放牛放羊是最好,別人家的地方離這裏遠懶得來。以前豹子多,我也怕,讓隆慶打過幾隻,不曉得是絕了還是走遠了。剩下的鹿子、帕、山羊、兔子這類東西又旺起來,還有隻把野豬,這慢慢都難見了。”
“狗狗,以後你若是到溪邊走玩,那頭有條小路近;一、二、三、四,看到嗎?四棵烏桕樹,樹底下有條岩板直路,下去就到了。看到烏桕樹了吧?——不懂就不要亂點頭——”
“我不亂點頭,我清清楚楚烏桕樹。”狗狗說。
“那好!烏桕樹到秋天,滿樹緋紅緋紅的葉子,像火把一樣。——你看,我們走這邊是讓你多看看地,你看這一片地,好寬,草長得多好!都是樹,這邊是樹,那邊也是樹,老遠那兩棵是楓樹,有六七丈高,有人打主意要買,我死都不賣,你看好威風!站在那裏像個土匪王,是不是?這八棵‘千年矮’,說它千年也長不高;你看,哪矮?有王伯兩三個高,也有人想買,城裏人拿去雕美人、壽星,它木頭又細又硬,雕出的東西磨光了像瑪瑙,像牛板油,油亮油亮;你回身看坡上那邊,七八堆‘十裏香’,不曉得自己怎麼長出來的。底下,那一排你當是刺窩罷?是‘羊奶子’樹,快了,到時候王伯摘下來給你吃,酸甜酸甜。幾時王伯帶你上屋後頭坡上去,那裏有‘洋桃子’,熱天快來,到時候我們就到那裏邊摘邊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