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對自己言語:“看!都五月份了,栽苞穀也過了,插苕秧子也過了,不曉得將就栽點行不行?隆慶!幾時你掐點苕秧子來,順手帶幾把苞穀子……”

“苕秧子要培,時候晚,收成少,栽點試下!”

“少就少,總比沒有好!橫順閑到也沒事做。”

過幾天,隆慶把就近的幾塊七零八碎的地翻了,先點苞穀子,眼看冒芽,又插苕秧。隆慶從他山那邊挑來兩回豬肥,和了土,在院壩坎邊上漚著。

狗狗看隆慶,他喜歡隆慶的樣子,要不動的時候像棵老樹墩,像口老水缸,像座鄉裏石匠雕的不像獅子的長滿綠苔的獅子。隆慶腦殼帕子包得緊,又舊,夜間睡覺像帽子那樣脫下來,起床又戴上,不用天天早晨包,夜間解。好多好多年了。要是哪天解下來,一定裏頭那層新嶄嶄子。

狗狗跟隆慶走出來站到階沿上。

隆慶在眯眼笑。

“隆慶,你笑哪樣?”

“我不笑,我在看太陽要落。”

狗狗真覺得隆慶好看。臉頗像豬血打底生漆油過,連皺紋縫縫也亮。他說他不在笑,要笑,露出兩排白牙,眯著長眼,一定像個大“篷篷王”。

“隆慶,你笑呀!”

“沒好笑事笑哪樣?”

太陽懸在右首坡上疏林後頭,像大火盆,紅豔豔子。

隆慶抽他的“吹吹棒”坐在階沿。

狗狗挨隆慶坐,聞著隆慶身上的味道。這味道真好聞,他從來沒聞過,這味道配方十分複雜,也花功夫。要喂過馬,喂過豬,喂過羊,喂過牛,喂過狗,喂過雞和鴨子;要熏過臘肉,煮過豬食,挑糞澆菜,種過穀子苞穀,硝過牛皮,割過新鮮馬草;要能喝一點酒,吃很多苕和飯,青菜酸湯,很多肉、辣子、油、鹽;要會上山打獵,從好多刺叢、野花、長草、大樹小樹中間穿過;要抽草煙,屋裏長年燃著火爐膛的柴煙,灶裏的灶煙熏過……自由自在單身漢的味道,老辣經驗的味道。聞過這種味道或跟這味道一起,你會感到受庇護的安全,受到好人的信賴。

洋人有洋人的味道,城裏人有城裏人的味道;各自的味要很久才能習慣的,甚至永遠不能習慣。

隆慶的味道隻有剛出生的嬰兒尿騷可以相比,配方雖然不同,但都具有隆重的大地根源。

“狗狗,你要好久好久住在這裏。”隆慶說。

“嗯!”

“你冇怕,有隆慶。”

“嗯!”

“有冇冷,我送你衣服。”

“嗯!”

“你一個人,我幫你做東西玩!”

“嗯!”

“我送你羊崽!”

“嗯!”

“過天,你冇是一個人了!”

“嗯?”狗狗聽不懂。

“嗯!”隆慶回答得很肯定。

隆慶吃完夜飯走了以後,王伯熄了堂屋火爐膛的火。

“狗狗!你聞聞!外頭霧好大!我們早點睡!——要是不想早點睡你就講。”

“我在床上。我不睡,我想事情。”狗狗說。

“想事情累人傷腦筋。你乖!你上床,我給你擺‘熊娘家婆’的古。”

“嗯!”

狗狗到門口屋簷底下屙了尿。王伯把門閂了,就一齊上床。

“狗狗手不要放在被窩外頭,睡著了受涼。你好好聽著,我擺了!”

“嗯!”狗狗答應著。

“——好久好久以前有兩姐妹。大妹、二妹。她們倆上家婆家裏去。半路上遇到隻熊娘。‘大妹、二妹,你們到哪裏去呀?’‘我們到家婆屋裏去!’‘我就是你們家婆!’——狗狗!你困著了嗎?”

“困著了!”

“困著還會答應?——‘你不是我們家婆!我們家婆手上沒有毛!’‘我順手拿的是竹刷把嘛!’‘我們家婆嘴巴沒有這麼子長!’‘哎呀!我嘴巴對著吹火筒[112]嘛!’走呀!走呀!熊娘把大妹二妹帶到熊娘窩裏。‘家婆,家婆!屋裏怎麼那麼矮?’‘冷天住矮屋暖和;熱天住高屋涼快!噢!噢!快點過來烤火。’熊娘屋裏也有火爐膛的。熊娘就講:‘天夜了!要困了!你們倆跳火爐膛,哪個跳不過,睡我腳那頭;跳過了,跟我一頭睡!’二妹有點疑惑,裝著跳不過閃到一邊去了;大妹逞能,一跳就跳過去。好!大妹跟熊娘睡一頭,二妹睡熊娘腳底下那頭。半夜,二妹聽到熊娘吃東西,剝落剝落響。‘家婆,家婆,你吃哪樣?’‘吃炒苞穀子。’‘分幾顆我嚐嚐!’二妹一看是大妹手指頭。二妹怕得要命,‘家婆,家婆!我要屙尿。’‘屙就屙!茅室遠,我要拿麻線捆住你手杆,怕你忘了路轉來。’‘捆就捆!’二妹下床穿好鞋,解了麻線綁在熊崽頸根上——”

“不是頸根,是碗櫃腳上!”

“啊哈!狗狗,你聽過不早講?”

“我聽太講過,婆講過;真家婆不是熊娘家婆講過,沅姐講過;都不一樣。”

“你早聽過就要告訴王伯,免得王伯費神。”

“王伯冇費神。講的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