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變令兩兄妹關係驟然貼近。死的是她世上唯一的娘家親人。
她爆發出不顧一切的勇氣,披頭散發撕裂地叫號,那種孤獨的聲音真令人發冷打戰。
殮夫們攙起她,擁著她把懷中的腦袋放進匣子裏。她又下意識幫著殮夫去裝拾另外兩個人。這三個人她不假思索地曉得有自己不懂的偉大意義聯係一起,因此都是她的骨肉。
她滿手、滿臉、滿身是血。仇恨的理論基礎隻反應在單純生死界線上。正與反,她無法探究,隻曉得哥哥的人頭已經落地,事後還會曉得,做了共產黨是要人頭落地的。
她站起來,像從血海裏爬上岸的人,衣褲讓鮮血染透。她茫然地往人圈外走。人們“轟”的一聲閃開一條路,聽她口裏喃喃地說:“好,好,等報應!等報應!……”
那麼襤褸、滴著血的寬闊背影逐漸遠去。
有人會想到古時候的那些詩:“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
“天啦!你坍了罷!”
這一盤大事情結束了,朱雀城深深地埋下三顆仇恨的種子:失掉頭顱的劉劭民、韓仲文、楊子銳三名共產黨員。
朱雀城有許多脾氣各異的可愛老頭子,家底子好,分住在城裏城外大街小巷有意思的地方。
這些老頭子見過大場麵,渾身由一種古老教育培養,經曆和學問形成既淵雅又豪俠的風度。
隻要稍微懂事且具備點虛懷向學的年輕人,老人們無不感覺有趣可愛,願意接待並作忘年交往。
年輕人和老人做朋友,最忌的是一種“遠之則怨,近之則不遜”的毛病,見到老人隨和以為可欺,像柳宗元筆下那匹貴州驢子一樣,“技止此耳”之後,還想占些小便宜;夫老人也是年輕過來的,一生玩殘了經驗的人,他隻希望此間有個融洽誠意的快樂時空,平白無故插進一種掃興,便不好過了。
幸好朱雀城的年輕人不論窮富,都有幾分斯文修養,懂得老少交情中相互得益的美好所在;盡管調皮搗蛋,在老人麵前都是循規蹈矩,不像跟同輩人那麼放蕩撒潑。
出南門過永豐橋直上岩腦坡幾十家房子過後左首邊有戶人家。黑漆大門內有幾十級講究寬闊的花崗岩石級,來到一塊不小的石麵平壩之後,三幾步石級又是一道更講究的大門。東西南北一圍木料生漆大瓦廳房,中間又是個長方形下降的石頭院壩,擺設著名貴引人的花木和魚鳥缸籠。寬敞,亮堂,論氣派和材料籌謀的精確講究,朱雀城應算第一。
這家人姓滕,老人名叫滕甲,在他老人家的熏陶下,全家除鳥鳴花香之外,人人都輕言細語,連步履來往也隻留一絲輕風。喧嘩是不可能的;除非是來了客人;何況客人多少也曉得這家婉約的規矩。
老人以前是打仗的,年輕時轉戰過廣西、湖南、湖北、江西、貴州,有過不小的勳業。一邊打仗一邊文雅,是朱雀自來的古風。初見老人細條的身軀,長須,瀟灑的舉止,淵博的談吐,若不是他響箭似的嗓音,還以為他老人家是位文淵閣出來的人物。
客人來,老人家是高興的;家人因為老人家得到心胸舒展也暗自高興,尤其是老人招呼廚房準備酒飯的時候。
老人有公子二人都已成年,小的在外頭讀高等學校,大的已經從高等學校回來並已成家有了可愛的男孩。兩位公子都是學文的,儒雅可敬。朱雀城如果有年輕人的雅集大家都會掂掂斤兩,有“人雜了,文晴兄會不會來”的考慮。
文晴有幾位來往較多的朋友,高素儒、胡藉春、張幼麟、段一罕……這些年輕人也讓甲老人喜歡。聽見他們在客廳清談,忍不住油然的興趣,便也帶著笑聲插進來:“……周邦彥?他那種情致是叫人難忍的。花花草草,哭哭啼啼,春光無奈,翠藻翻池……我們的天地已經很小了,哪個還耐煩瀏覽他更小的心胸?一個堂堂男人,弄成個閨閣局麵……”
年輕人都起身迎候。老人坐下說:“你們談,我無聊,我過來聽聽,周邦彥?周邦彥怎麼樣?……”
年輕人欠身微笑,都噤住了。
“你們看,你們看,老頭子打擾你們了!”
“哪裏!哪裏!是我們不敢打擾老伯。我們也是隨便閑談,倒是看法碰巧追隨著老伯的。曆來都說周邦彥是格律派的正宗,清真七十首陷溷於纖巧綺麗,疊床架屋,情感重複,天地著實的太過狹小,我們也正講到這個分寸上。光攻格律,繡花雕蟲,恐怕終究不是好趣味。”一罕說。
“你看,你看!那時候人還稱他‘詞中老杜’,這說到哪裏去了?老杜是什麼顏色?他是什麼顏色?”
“柳耆卿情感天地就比他寬闊多了。往上跳七八步看,人的格局也比他深厚。人是勢利的。周是官,柳是老百姓,而柳這個人活得自在,實在的行。大家講他這個那個,人一死,留下的東西才是真家夥。有人宣講不做官不過是終南口氣,柳的‘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是一貫態度,是相忘於江湖的曠達。即使做了團練使推官、屯田員外郎,也不過像當今專員公署衙門裏管獄訟的小官和掌管農業的七品官,也是很快就被刷下來的……後人每每講他死得淒涼,我倒認為這正是他的優雅處,千百年難遇這麼個性情種子……王灼的《碧雞漫誌》講他的詞‘淺近卑俗,自成一體,不知書者尤好之’,這倒正說到耆卿癢處。王灼以為要做到‘不知書者尤好之’的水平是容易的事情,他是看不起的……你們看,我講得一時口滑,放肆得很了。咦?文晴,晚上的飯食你布置了沒有,我很有興致跟你們幾位喝幾杯,好久沒見了……”甲<钅宏>先生自己打斷了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