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的幾十年的某幾天,在京城一大批據說完全“心甘情願”的資本家上天安門城樓子去給毛主席送“喜報”的時候,毛主席就有過一番吃狗肉跟接受改造的英明的教導。說的是:資本家接受改造跟吃狗肉一樣,原先害怕,隻要嚐過一點,以後就越吃越有味了。聽了這番話之後,在報紙上我們就不停地看到那些資本家像吃狗肉一樣,越改造越高興的消息,到了水乳交融的程度。可見狗肉跟一般凡肉是很不一樣的。

大家泡在一個非凡的氣氛裏。狗肉軟酥嫩滑、到口消融的境界,看出了火候和材料綜合的力量。濃香黏稠、富有彈性的個體直在舌頭上翻卷,誰都想讓它在嘴裏多待幾秒鍾,而另一種欲望又迫不及待地催它進入喉嚨;難舍難分,柔情纏綿,時不時,又來一口苞穀燒;這種自我的莫可奈何的寧馨之感,豈止是“一股暖流通向全身”那麼簡單?說是說聚酒屬於非常集體的性質,臨到後來,除了自己,還有誰記得別人?

朱雀城流行一個笑話——

兩父子在家對飲,做爹的先醉,問兒子說:“你曉不曉得我是你爸爸?”

“曉得!曉得!”兒子答應。

喝了一陣子,做爹的又問:“你曉不曉得我是你爸爸?”

“我怎麼不曉得你是我爸爸?你不是我爸爸誰是我爸爸?”

又喝了一陣子,倆父子都喝得差不多了。父親又問兒子:“你曉不曉得我是你爸爸?”

兒子聽了大怒,“你他媽是我爸爸?我他媽才是你爸爸!”

滕家那兩壇酒,讓我寫書的也不曉得那些人是怎麼回家的。

甲老人既無“殘醉”,也無“宿酲”,這種功力是年輕人也不如的。下床穿衣的時候,老太太也醒了:“起身了?”

“這不是起來了?咦?你跟著起來做哪樣?趁早還不多睡睡。”

“這不笑話?你都起來了,我還躺著。看這天,一天晴,三天雨,連著兩個多月了,好教人煩。”老太太也忙著起身。

“天,是怪不得的。天管的事情大。他老人家打發什麼,你就接受什麼,拗他不得!”老先生說。

“看!下得這麼大,哪兒都去不得!”

“哈!我恰是這時候要出門!”

“去哪浪?”

“標營田家。”

“喔!這雨不雨,你反而是高興的!”

甲老人牙刷剛塞進嘴巴,聽了這話,“哈!”了一下,噴出許多牙粉和泡泡。

文晴見老人來到客廳裏,便連忙過來招呼,端正了踏凳,又忙著泡茶。

“你那幾位朋友,都還算得上是些‘可人’了。”

“這幾位朋友在城裏都‘單獨’得很,書讀得好,腦子開通……”

“那倒是可以多跟他們走動走動。你這人書也是讀得還算可以的,就是太‘高罕’,不通人文。古人書讀得好、記性好的人汗牛充棟,詩做得好的卻不多。啃古典做詩,光見學問,光見記性,周圍世情,一竅不通;所遇事物隻見感動,不見生機,不見聰慧,不見觸發;書本尊重書本,書本摹仿書本,哪出得了好詩?——我這輩子,性情、經曆是有的,反倒是缺個書本。有情致要來首詩,卻是端不出學問。笑別人詩做得壞,輪到自己,連壞的也拿不出,這輩子就隻剩下讀詩、欣賞的份。——擺是能擺一通的,算不上是個文人原因就在這裏——昨天你們談到張家公子幼麟,其尊翁我是認得的。聽起來,大家對這位張公子怕不隻是弄得一手好菜肴的好感吧?”老人說。

文晴微笑地欠著身子回答:“幼麟兄為人狷介,厚道風雅也受朋友們的親近。”

“聽說他是學音樂的?”

“是!”

“聽說他喜歡過古人的詩?”

“嗯……他時常提到黃仲則……”

“哦!黃景仁,他喜歡‘可知戰勝渾難事,一任浮生付濁醪’的黃景仁,那就,那就孤寒坎坷甚矣!”

“幼麟兄倒是滴酒不沾的。”

老人家站起身來哈哈笑著說:“滴酒不沾的酒徒,普天之下有的是!——嗯!我要到北門標營去一去——”

“你老人家看看這雨,昨夜一口氣下到現在——”

老人家一邊笑,一邊搖頭,一邊在櫥子腳底下摸釘鞋,“你看你,還沒有你媽的雅懷!”

文晴沒理解這句話的意思,站在旁邊傻看老人家穿鞋。

說起這釘鞋,濱湖一帶以及湘、資、沅、澧流域各大小城市是常見的。淡黃原色生硬牛皮做麵,再三四層厚牛皮上麻蠟線穿梭往來為底,鞋底前後遍釘拇指大小“奶頭釘”,走在路上,難免一種陰陽怪氣的樣子和響聲;也要副好腳頭,穿不慣五步內腳底就起泡,最是容不得人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