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第二年起“好哥”就生頭胎女兒李嬌,不換氣,一連生了八個千金,李仙、李英、李姿、李華、李梅、李蘭、李竹。起這些名字,李研然翻了好幾夜字典。女兒一排叫起名字來,做爹的有時也顛三倒四。
路上碰見熟人,“喂!你一‘迷子’[123]過河不換氣來了八個,累不累?”
“家庭娛樂,家庭娛樂,見笑,見笑!”
研然皮膚近墨,個子高挑,刺發如蝟,濃眉,愛笑的丹鳳眼。令人難忘的是那張大嘴和一口大白牙。
從早到晚,那副大白牙上都沾滿時下人愛講的“綠色食品”碎屑。
這就不能不說到李研然的人格方略了。
他住在道門口唱漢戲的張聾子家隔壁。很深黑的過道,裏頭謎似的堆垛大小十一口人(差點忘記研然還有個媽),並且從容地毫無窮痕地活著。
過路人不免深思李研然先生的那副尊容怎會生出八個那麼嫩白嫣秀的女兒。明眸皓齒不用談,連觀景山上打更的唐二相也不免頓生納悶。
“不會吧?長得像張鬆[124],這另類怎麼生得出一顆顆珍珠瑪瑙樣的妹崽?……要說是一兩個抽簽似的巧,還說得過去的;怎麼個個一模子倒出來的美胎?——‘好哥’隨街撿得的相貌,入不得‘品’的……真奇!”
正想到這裏,李研然背著口褡褳從屋裏出來,“二相大,你‘下凡’了!”
“是,這幾天天氣潮,‘更’打得不脆,你聽覺了罷?我心裏不好想……”
“昨夜的四更韻味足得很嘛!不要不好想,世界沒幾個像你這樣認真的人……”
“你走慢點!你聽我說,我準備寫一本‘更譜’,給後代子孫留一點‘文化殘餘’。”
研然一邊走一邊說:“寫吧!有論著都是好的,寫出來找王雲五、陸費達,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都行,他們都喜歡出奇書……今天‘趕’十羊哨[125],我要去看點板栗。你慢慢蕩,我先走了。”
妹崽們攤子上等著板栗。
大女嬌嬌、二女仙仙、三女英英、四女姿姿、五女華華、六女梅梅照顧門口的攤子和七妹蘭蘭。八妹抱在媽或婆手上。
醃蘿卜和雜果攤子是下的一扇門板鋪的,兩張長板凳架著。四、五、六帶著小七妹坐在後頭的小板凳上。
四姐妹往那兒一擺,像幅上海印的月份牌,過路的忍不住都要多看幾眼。
她們的衣服不管紅黃藍白都顯得舊,熟人也明白其中“接力棒”的關係。補疤分布各處,好像是故意安排的顏色布局。
一律的大襟齊膝的格式,第二顆布扣子都掛著一條擦鼻涕口水的小手巾,有動作時在胸前飄來飄去。
親愛她們的伯娘阿姨都嘖嘖稱讚補疤上的針線,她們便愛嬌地笑著擠在一起。
四姐妹的醃蘿卜連乾城、所裏的有錢人都打發專人用大搪瓷提盒來買,自家城裏講究人家就不用說了。四姐妹家醃蘿卜怪就怪在這裏,你不能想它,一想它就滿嘴生津產生狂熱奔赴的情感,就要上道門口去。
四姐妹家醃蘿卜為什麼就那麼好吃?滿城漫街都是賣醃蘿卜的,缺的就是讓人掛牽的吸引力,居心叵測的人不是沒有,他們也多次懷著鬼胎買回去進行科研分析,沒聽說過哪家有成功的範例。
當然也有人想在茶餘酒後讓李研然自己遺漏出一兩句醃蘿卜的真經套路時,你就會看見李研然咧開他那張大嘴,“是,是,是!裏頭是搞了點動作!搞了點動作……”
蘿卜大小、刀工分寸總是恰到好處。不用幻想從中揀出幾塊分量不同的便宜,塊塊一樣。
一個當十文的銅板兩塊,二十文四塊,五十文十塊,一百文大銅板二十塊。四妹、五妹、六妹都沒上過學,算起這個賬來好像不存在什麼困難。買賣上既和藹可親又精明犀利,尤其是對付那批流竄的佻皮男孩。
隻要稍微發現風吹草動,連起身都不用,回頭向弄子一喊:“爹!”
一切就太平了。
板栗這東西粗心人是不知道的,要講究起來可還是有點子說法的。
板栗殼上長滿硬刺,到深秋熟透了的便自己從樹上掉下來,落滿一地。殼子經這麼一跌,裏頭的板栗便彈散在樹下周圍。喜歡吃板栗的蟲子、雀兒、野山鼠和鬆鼠有的鑽進去吃,有的剝開來吃,有的撿回窠裏過冬。
貪懶的人撿法不同,捏著冬天火爐膛用的鐵火夾子毋論好歹撿起朝背後的背籮裏扔。大凡地上撿來的板栗都不大可靠,下雨漚過的,蟲子鑽過的,鬆鼠們挑剩的,反正城裏有的是外行,“肉”他們倒是不怕沒有銷路。
正經收板栗人家是戴著棕毛大鬥篷,背著棕毛蓑衣拿著長竹篙,腳底板套著特製的厚麻草鞋來的。女人孩子們遠遠地看著十來個健壯男人朝著一棵棵板栗大樹一陣子打,冰雹似的刺球轟轟隆隆直往下掉,明明是平平安安的活動,也引來一陣陣看熱鬧的婦女孩子們幸災樂禍的歡笑。打完一棵樹再打另一棵;婦女和孩子安安心心地跟在後頭用一種破桐油籽的小彎鈍刀連敲帶打地把油亮的板栗撿進籮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