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是一種沒人說出名堂的、有益身心的郊遊活動。他們帶著好吃的飯菜、茶水,過分點的還有酒,團團圍在一棵打光板栗通身金黃葉子的大樹底下吃中午點心。
吃點心的時候也講點謔話,哪個屁股坐了板栗殼兒之類……按規矩女人們還要生點氣,男人們故意地把一件小玩笑搞得很誇張……這都是由於好興致、好環境和勞動過後的好心意勾引出來的。
在趕場的場上一籮筐一籮筐亮出來的板栗是經得起推敲的。大顆板栗可做板栗粉,板栗粉可賣給漢口、上海洋人做點心;在本地,可以燉肉,燜血粑鴨子。中型板栗最討人喜歡,它甜,它嫩,糖炒板栗靠它;生吃也靠它。生吃要用網袋(記住!網袋)裝好掛在木架子上、牆頭大釘子上、梁上十天半月,等它半幹不幹的時候吃。軟軟的,肉已經離殼了,取下來大家坐在矮板凳上邊說話,邊剝著吃,微微發著酒香。前頭為什麼再三關照要用網袋呢?讓板栗透氣;隔一兩天顛三倒四地提起來抖五六七八下,把附在板栗殼上遊蕩的小肉蟲子磨掉。
好,李研然進場了。來回繞了個圈子,定在一擔板栗上。他既看板栗又看人。
人這個東西是大有可看的,尤其是在苗鄉的“場”上。
李研然趕場不喜歡對手推磨講價錢,但不怕對手油腔滑調,他最喜歡遇到這號有機會調整自己智慧的人。明明是買賣東西忽然間變成數落起對方祖宗八代繁殖行為的宣講來。李研然讓對手看明白他蒲扇般的手掌若捏成拳頭會有多大分量;又亮出他那副大牙口噴薄而出的從孔夫子到西門慶的淵博涵養和可愛的笑容。場上認得李研然的頓時圈成一圈,曉得好戲就要登場……這時候,對手的眼神萎頓了,李研然拍拍對手的肩膀咧開他那張大嘴笑著說:“聽口氣你像是鴉拉營老遠來的,三十多裏啊?!你來賣板栗還是來吵場合?你出價,我還價,賣不賣不是由你嗎?你罵我媽做哪樣?我媽都八十幾的人了,你要和她睡覺?你才二十幾?你媽好大?隻要不癩不麻,配我倒挺合適……”
李研然也有怕的。
從深山老林裏出來的老苗漢。
蹲在地上像座廟門口石頭獅子,一聲不哼地抽著他那根“吹吹棒”。兩籮筐板栗分列兩旁。
你問他:“這擔板栗好多錢?”
“九吊錢!”他不看你。
“你的板栗好是好,在場上,老兄弟!你賣不了這麼大價錢的,你看人家,三吊,四吊,都少人買……”李研然說。
不理!
“我給你四吊。”
不理!
“四吊三。”
不理!
李研然惹不起他隻好怏怏然走開。走開,他仍然舍不得那擔板栗。那擔狗日的實在好!油亮得像生漆。人呢,仍然石獅子似的蹲在地上抽煙。
老遠看到另擔板栗,賣板栗的人長得好。腮幫一線黑透黑透的連邊胡,嘴唇上的胡子也長得周正,有點秦叔寶的味道。那板栗可能會好。這都是實情,東西跟人有時候緊緊貼著的。走近一看,比不上苗老爺子的,也打得九十分。
“你這板栗不錯,好多錢?”
“算不得太好,好的還沒下樹,下一場你看得到。——你給四吊吧!”
“下一場我還找你。”李研然數了錢給秦叔寶,轉腦殼找人,這才看到北門口上張老板正牽著一匹騾子在場上閑蕩。
“喂!你過來一下,這擔板栗幫我馱回去!”
“狗日的日婆娘日昏頭了吧?把老子當騾子給你馱板栗?”
“失言失言!對不起,老眼昏花分不清騾子和人。去喝二兩怎麼樣?”
“狗日的你自己背回去!”張老板牽了騾子就走。
李研然急了,“我講,騾子你莫走!”
張老板聽這話走了兩步,笑彎了腰,“李研然,李研然,你自己講,朱雀城哪個醫生治得好你這張雞巴嘴?”
飯鋪有麵、粉、飯、菜。兩個人安排騾子樹底下飲了水,下了料,門口選了人少的矮桌子、矮板凳,切了幾種鹵味對飲起來。
“看見那苗老頭了吧!一擔要我九吊!”
“沒聽錯吧!山裏頭這類老家夥多的是,他不管行情的,想定一件事,一味子咬到底。”
“怕是來走玩看鬧熱的。”
“會的!賣不賣得掉不在乎,一口價的主。一百多斤的東西賣不掉安安然挑回去!你等著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