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那邊來的。”

“像!”

兩個人往回趕,擺著龍門陣。騾子今天馱得重了,百來斤的板栗,明天教育局裏用的菌子、筍、兩隻雞娘五隻童子雞、四斤牛肉,還有兩斤幹魚崽崽,五斤五花肉,五斤鯉魚。

“你搞的這些東西,好像信手拈來,‘鍋鏟’能信服你?”

“這不就是在推介‘鍋鏟’神嘛!有些狗屁畫家,本事沒幾下,就是講究多。這紙檀皮少,這墨膠性大,這筆愛脫毛,這硯台不出墨……好茶喝了,酒菜進了肚子,飽嗝打了好幾個,畫起畫來,畫一張揉一張,剩下一張沒幹墨就提起來告訴人,這兩筆像苦瓜和尚,哪、哪,這邊渲染有龔半千味,哪!畫畫都要講究一個‘韻’……旁邊客人小小心心地賠了一句討好的話,‘我猜您這幅畫的是喜鵲噪梅。’他生氣了,毛筆一摔,‘什麼東西?要不說,人要有氣質,溪橋夜月你都看不出?……’”

“你講的這個人是不是朱雀的?”

“唉!我是打譬方,指的是沒有名堂的人架子脾氣倒是很大……你不是問我‘鍋鏟’嗎?我就想講‘鍋鏟’不是這類的人。”

“哪!你辦了貨送進廚房,事先也沒有和他打招呼,羅列一地,他坐在小板凳上盯著那批東西,抽那根‘小吹吹棒’,你別跟他講話讓他想。他不是為難,他是在生發這篇文章怎麼做?這幅畫從哪裏落筆?起、承、轉、合,把板眼調足。這是一堂鑼鼓,十來樣響器輕重有序……你買來什麼菜料他不在乎,他開心,他喜歡別人出難題讓他做。……這人你熟嗎?”

張老板搖頭。

“熟也沒有用。他不惡,樣子善,就是話少,是個他自己樂在其中你沾不上邊的樂人。讀過一點書,你講,他能領會。他講的話裏沒有書。”

“無論灶煙子、油煙子怎麼熏,嘿!清雅。”

“我和他熟了這麼多年,算是個朋友。所以有時半夜睡不著時也想,到底有學問、有本事算個什麼東西?”

“你們教育局奇人不少!”

“朱雀城沒地方放的,士、農、工、商、黨、政、軍插不進筷子的,不奇也怪!都在教育局。教育局是個‘王臘渣’窠,哪個都惹不起,哪個都不信邪。說學問呢?有一點;說脾氣呢?比學問大得多;論錢財田畝,其中兩個數在朱雀城十個指頭以內。”

“也有謔人。一天到晚想做發明家,還向省裏寫過申請報告,沒有回音,所以成天打婆娘罵伢崽。伢崽呢?在學堂一聽到老師講富蘭克林、瓦特、愛迪生就恨,說長大絕不做發明家。”

“發明家、科學家不敗德業的嘛!”

“是嘛!兒女痛恨有什麼辦法?他有個消滅蒼蠅、講衛生的全省推廣方案,半寸厚,送上八個多月,省裏一點反響都沒有。”

“這就是省裏不對了。”

“也難怪省裏,我要是當了省長也不會批準!你想吧,他是個周圍隻有一圈頭發的光腦殼,外頭文雅的說法叫‘開頂’,蒼蠅就喜挑‘開頂’的腦殼停歇。發明就是從‘開頂’開始。菜市場撿幾條人家扔在地上的臭魚在瓦缽子裏熬一鍋濃稠的湯,再放兩調羹紅糖,候涼入罐密封備用。把臭魚湯仔細抹在自己光腦殼頂(還有個‘如圖’),手捏蒼蠅拍,端坐竹躺椅之上。大開門戶窗欞,蒼蠅果然成群而來。來十個打十個,來兩個打一雙,一炷香時間,經驗收為八百七十七隻,照時間平均數目累積乘除,不加小數點,一天十二小時,朱雀城八千四百四十三人,將消滅若幹蒼蠅?全省若幹縣若幹人,將消滅若幹蒼蠅?後來兩邊隔壁和四方鄰居不明衛生大義的人都吵上門來,平白無故招來滿街蒼蠅和警察局的調解……”

“說起來這件好事到底還有點難啊!首先要有個光腦殼,這不是人人做得到的;還要街坊四鄰深明大義地配合跟全家老少的積極響應……”

“後來這角色寫了八個大字貼在堂屋:‘心懷社稷,寵辱不驚’。冀以明誌。”

“聽說他還有很多秘而不宣的濟世發明,如解除便秘的‘一鉤通’鐵鉤,踏西瓜皮不滑的步行器‘泰山儀’,放屁不臭、放屁不響兩種隨身藥丸方子,燙平麻子的‘色空熨鬥’,調整走路不跛的‘萬裏征鴻儀’,醫駝背的夾板‘正義千秋儀’,還讓我手抄了一本,萬一他有意外不至於成為絕響。一下班回家就叮叮當當、銅鐵響器敲個沒完,花錢不算還驚擾四鄰,倒是沒人敢鬧上屋去。也有大膽的人去過,總是讓雙眼冒火、手捏鐵器、正在進行發明的劉科長轟出院壩完事。”

“等呀等,等省裏頭何健、或是比何健小一點的官員也行,批一個什麼字條下來,說你劉必義‘能弄’,‘有搞頭’,‘可以的!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