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回家,一路上聽到雀兒叫,一路上聽到木匠拉鋸,一路上聽到絲煙鋪刨煙絲,一路上聽到補碗匠鋦碗……那聲響都像是在講‘可以的’、講‘有搞頭’、講‘能弄’,就遺恨真家夥一次也沒下來過。沒下來他還搞,你看這人!這種強勁還真感人!”
“那,那,那些東西都正經做出來了嗎?”
“怎麼做得出來?就等到省裏批準合格登記專利,才發得了大財!”
“發得了大財嗎?”
“不想想,全國多少麻子、駝子、跛子?到時候,一人一架,數‘光洋’都來不及,要請人……”
“嗯!我們朱雀就出這種人才。不過,你真信嗎?”
“……我當然不信!我早就不信!他一點機器學問都沒有,搞什麼發明?……一個滿清的童生。”
“那你這一路上給他吹這麼久?”
“不是趕路嘛!不這麼吹,你那副卵精神能提得這麼足嗎?”
李研然在教育局隻管得動二又三分之一的人。一個是文書曾茂行,一個雜工費申,三分之一是郭鼎堂諢名“鍋鏟”這個人,行政上雖然算得三分之一,而實際又不能叫“管”,隻能叫商量。在廚事學問上,研然心裏頭簡直自認為是“鍋鏟”的徒弟。
其實文書曾茂行和雜工也根本用不著“管”——
曾茂行站著,坐著,甚至刻印蠟紙鋼板時都是半睡半醒。這既非睡眠不足,也不是先天或後天的特殊毛病嗜眠症,是一種多年修煉成的道行。在教育局一大夥能人跟前,既無“謀自己出”的頭腦,更缺“為天下先”的勇氣。老爺們談工作,他兢兢地隨侍在側,你別看他那麼專注、那麼恭順虔誠,其實是在瞌睡,睜著眼打,甚至達到熟睡的程度。要不親眼得見是難以相信的。他控製得恰到好處,不搖晃,不扯噗鼾,而且稍一點撥就醒。比如說大夥茶杯裏添水,缺“紙媒子”[126],隻要哼一聲他就能覺察,而且即時送到,好像剛才睡覺的是另一個人。聽人說部隊開拔走夜路時,隻要扯著前頭人一角衣服就能邊走邊閉眼睡大覺。看起來是人血裏生來都存著這種天分,而曾茂行身上就有。
這就給老爺們對曾茂行這人有種特別好的印象,說他從來不插話搭腔,不到外頭宣播內情,靠得住得很。尤其讓老爺安心的是他一輩子從不沾酒,在眾酒客心中簡直又是一種美德了,一點也不輸給皇帝爺在後宮對太監的放心,連存有滿滿兩大罐子五加皮好酒的小庫房鑰匙和酒賬進出都讓他管。
星期六下午的例行酒會他有小麵子找張矮板凳在夾縫裏坐著,全責地照拂眾酒杯的虧盈;該笑的時候陪著發點笑聲,在“全福壽”“高升”“五金魁手”劃拳熱鬧場中跟著起點小哄;乘喧嘩混亂當中搞幾筷子佳肴進口,筷子運行得有理有節,不留痕跡。這跟眾老爺酒量的臨界線恰成正比。眾人皆醉我獨醒,到那程度,天下簡直就屬於曾茂行一個人的了。
眼看這一群平日敬畏的狗日權威,一個個軟癱在他麵前,匍伏腳下,甚至還產生一點踢他們兩腳的欲望。道門口已放了“二炮”[127],季亞士局長怕關城門,八點半提前退席。他麵對大量剩下的佳肴,筷子的頻率反而緩慢起來。飽嗝也打過十幾下,懶洋洋地斜著眼睛專挑肉邊浸透醬油糖汁的蔥蒜渣子吃;幻想古時候皇帝爺吃飯的架子也不過如此。他想起這時應該來兩句京戲:“有本督在馬上觀動靜,諸葛亮在城樓飲酒撫琴,左右琴童人兩個,打掃街道俱都是老弱殘兵,我本當傳將令殺進城——殺不得……嗯!噯!我講費申!”
費申老早蹲在門口,半隻腳已經跨進門檻。
“收!”
這是慣例,所有殘羹剩菜足足一臉盆。收拾碗筷洗刷幹淨之後,這一臉盆東西費申端到家裏,另一窩嗷嗷待哺的小鳥正張大嘴巴咧!
用不著擔心那幫老爺如何之駕返府上。明天是星期天,一個通宵加一個白天,套一句幾十年後掛在嘴邊的行話“革命的道路雖有曲折”,老爺們回家的目標和道路倒是一致的。
星期一清早上班的時候免不了就有許多話要宣敘。
陳家善科長說:“前夜那場酒,我稍微過了一點,腦殼雖然清楚,腰杆和腳步搭配上好像失了點分寸,拐進史家弄虧得唐一瓢唐先生扶我進的屋門。幾時找機會我還要謝謝他……”
“不要開玩笑!你講你是唐一瓢送你回家的?”
“我當然講誰就是誰。”
“沒有弄錯?”
“嘁!俠義於我的人,能看錯?”
“唐一瓢去年七月間害癆病死的,我還參加送殯,埋在棉寨……”
陳家善手扶著太師椅把手又坐了回去,“……你,你,你曉得我有心跳的毛病,這玩笑開、開、開不得……”
正在這時,門口匆匆進來一個人,是西門上福音堂的牧師劉凱司,“我要找季亞士季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