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何見教?季局長馬上就到,請坐請坐!”田俊卿科長迎見了客人,“茂行!茶!”

劉牧師一坐定,季局長就進了門。

“嚇!凱司仁兄,少見得很,難得這麼好的興致光臨敝局……”

“沒有事我是不敢前來打攪的。前天晚上十點多鍾,聲稱是貴局的一位先生在我們禮拜堂大門口,大‘愛’字底下,公然解了一個大溲,還拍門大喊大叫要我們拿張草紙來,驚動了四鄰街坊開門圍觀哄笑。我們清洗了一個通宵。昨天大清早要做早禱和禮拜,這種不能原諒的行為無疑是公然褻瀆‘主’的神聖莊嚴。我想我還是來向貴局長知會一聲,希望貴局長能給一個通達的解釋。”

季局長原來就有些耳背,“您是說敝局有一個職員前晚在貴禮拜堂門口做了些什麼事,是罷?”

科員胡正侯聽得明白清楚,搶著向季局長介紹:“劉牧師說我們教育局某某人前晚上在禮拜堂門口拉了一堆大糞,說是對他們的主耶穌的大不敬。也就是等於說有人在我們文廟孔夫子供桌上屙了一泡屎大不敬一樣。”

“啊!這下我聽明白了。第一,我們教育局的某同事前晚十點多鍾在福音堂門外解了一次大溲,而不是在福音堂主耶穌的供桌上解了一次大溲——福音堂有沒有供桌?第二,前天晚上全局職員一個不少的都在這裏參加例行周末餐會,沒有請假不到的。我們經常收到冒充教育局的人到鄉裏收教育捐、教育稅的檢舉。哈!現在您看看,連隨地大小便也有冒充教育局的,這就太過分了。您說是不是?——那麼請問,您認清這個人的麵目嗎?”

季局長的態度和藹可親至極。

“人沒機會看清,他親口說他是教育局的,要我們拿一張大便紙給他,不拿就開槍!”劉牧師說。

“在貴福音堂大門外解大溲而報號自己是教育局的,這就很難得了。後來你們拿大便紙給他了嗎?”

“為什麼要拿?”

“哪!錯失認清麵目之良機矣!可以理解,他有槍,不開門送草紙給他是對的。不過再進一步想想,教育局是文化機關,哪會隨身帶槍?這就不太合乎我們文化機關的性質體例了……”

劉凱司一肚子氣走了。

劉凱司前腳一走,季局長難得那麼動容,“說說看,是哪位先生走的這步臭棋?”

沒人應聲。

“那麼看看,有哪幾位今天缺席遲到?”

科長唐凱然。

“不會,唐科長住在東門邊街,半夜三更上老西門福音堂做哪樣?”

唐科長駕到,大家靜悄悄散開各自辦公。

季局長找唐科長進局長辦公室談話。

“幸好你拉在福音堂大門外!”

“幸好你說你有槍!”

“幸好劉凱司不找蕭縣長而找我!”

“幸好你屋在東門邊街而不在老西門!”

“幸好你今天遲到!”

唐科長哈哈一笑,“你明明曉得訓導酒人是沒有用的。”

這氣氛簡直像一場凱旋,對帝國主義的一次挑戰,並且一致同意,要是光緒二十一年《馬關條約》派的談判大使是季亞士而不是李鴻章,那二萬萬兩冤枉錢就不用花了。

朱雀教育局正式編製有限,為什麼這麼多老頭子出出進進呢?這是“老王”想出來的主意。

外頭卸任回來的官兒不大的名士,幾十年醬在本城寫幾筆字、做幾句詩、畫幾筆畫的耆宿,背後冤魂跟得不多的“名醫”……都得有個落腳之處。

“弄個虛銜,一個月三兩塊光洋車馬費把他們‘攏’起來。我看——叫‘議事’吧!碰到什麼喜慶節日,來了外頭稀客,叫他們出來應應景,增加點鬧熱。”

滕啟煙六十二歲,據說在天曉得什麼大學念過,漵浦當縣政府的“錄事”倒是實情。自認為在辛亥革命曆史階段起過朦朧而說不成篇章的貢獻。自尊、敏感,一妻二兒,大兒十三,小兒十一,鄉裏有十幾畝地。父子三人引起全城人發生興趣的是,一模子扣出來的長相:小型三角眼像曹操那種白花臉味道,聳肩(北方人叫“端肩”),學戲台上的角色邁方步。上街的時候,父子三人都穿著長袍馬褂,邁起方步來的確好看,引得街兩邊的人躲在門背後順著腳步拍子一齊用嘴巴為他們打出場鑼鼓:“呆、呆、呆、呆——啟呆呆;呆、呆、呆——啟呆呆!”

這很讓他們不堪。

一位退休老軍人說:“其實父子同行何必列行進縱隊呢?搞個散兵線零落一點不就行了嘛!”

他們不!他們堅持原來隊列前進,不過提高了速度。於是躲在門背後打拍子的那幫謔人也將上場鑼鼓演奏為“急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