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忍受不住了,當街打起半生不熟的京片子宣講開來:“國父每次告誡:‘禮、義、廉、恥’乃——這個這個‘國之四維’,換句話說,這個這個‘國之四維’,以‘禮’為先,這個以‘禮’為先凡我國民不可不以之為生活目標之根本,有此這個這個之根本,換句話說,方能透徹了解我國父之民族、民權、民生三民主義之深意,方能促其早日實現,凡我同胞,這個這個國父倡導曰,‘務須依照餘所著’……換句話說,也就是……”

凡人街上宣講,朱雀人總是隻看重有趣之表達方式,而往往忽略其表達內容。鑼鼓倒是認真息停了,對他當街演講的風儀反而生發出另一種濃厚興趣。早早晚晚,記性好的人以背誦原詞、原腔並加以手腳身腰配合供大家取樂為榮,也博得一溜長街上不盡的笑聲。

記得滕啟煙先生多年前第一次上任向教育局報到那天恰好是星期六。沒想到晚上的酒宴份上加算了兩位少爺的錢。意外令他心痛,“這,這,這怎麼可以咧?!”

負責人李研然當然很在意了,“滕老滕老!你莫急。這是局裏的例規,一口一份嘛!”

“這!這!兩個兒童嘛!”

“當然!當然!抱著吃奶的兒童入席,我們是從不算錢的!尊駕這兩位兒童我們一點也不敢小看的……”

“我頭一天報到,算是一件喜慶,事先你們沒跟我打招呼,事後硬要算賬,如此待我,告訴你們,我有地方說話去!”

“我信,我絕對相信滕老有地方說話。不過滕老今天已經是教育局的自己人了,以後每個禮拜六都有這個例會,同仁們都認為有滕老參加是無上的榮幸,總不能讓大家失望,你說是不是?”

“……這一次就這樣!下一次才開始算!”滕啟煙硬起來。

“喔!我們的這個聚會費用都是各人在每月薪水裏扣的,你的意思是把二位公子今天的費用攤在我們同仁的薪水上罷?這未必不是一個辦法。隻要大家同意,我的薪水雖然低,要勉強咬一下牙還是做得到的。”

緊要關頭,卻是沒有一個人開口響應。不出聲是對的。

滕啟煙氣得果真頭上冒起煙來,一揮手,兩個兒子跟著走了。

滕啟煙一晚沒困好覺,為這樁事情既失麵子又蝕錢,前後一想:“不就是錢嘛!犯得上嗎?什麼了不起?”

第二天大清早,神清氣爽,路上不擺方步一口氣在局裏把賬交了,態度十分文明。

包敬哉是獨立團的書記官位置上下來的。說是說他有點子文學根底,既不寫詩又不作賦,光從臉上很難看得出來。

江湖上混久了,人過七十,謀到這個清靜的閑差打發日子最是合適不過。

湖南人很少有大個子,要大起來可就大到驚人的程度,如湘潭的毛潤之,本城的大麻子方若,女名人謝蠻婆,開染匠坊的蘇儒臣……一般地講,都瘦,都小。

包敬哉身材雖小,架子可是很大。還好,架子隻擺在不到一畝地院子範圍內的老婆身上。北方人常有“吹胡子、瞪眼睛”的詞話,見識少的人,很容易在包先生身上得到驗證。

從上嘴唇到下巴,漫山遍野都是灰白胡子,而且長,而且密。蒼蠅和蚊子一旦鑽進去,很難在一兩分鍾內爬得出來。

包先生很為自己這叢胡子自豪,隨身帶著一把專梳胡子的牛角長齒梳子時不時來這麼三兩下,顯示自己的舒坦和快樂。世上的男人也隻有頭發、胡子和健壯的肌肉能在人前炫耀;盡管個別人還有其他尺寸稍大的——耳朵、鼻子、嘴巴或其他器官,都不足以在人前提出來作為驕傲的本錢。

十九世紀法國羅斯丹寫了一個劇本名叫《西哈諾·德·貝熱拉克》,西哈諾是一個人,鼻子很大,他嘲笑自己的鼻子說:“無論我到哪兒,我這個鼻子總是比我先到一刻鍾。”——這說法,好像宋人軼事那類書裏蘇東坡妹妹的腦門被和尚佛印開過類似的玩笑。時間上又早得多了。

說到底,在正常狀態下,男人可驕傲之處遠遠比不上女性。女性從頭發到腳趾尖,無一處不可以驕傲,無一處不可以自我陶醉,所以商人從古至今賺她們的錢非常容易;也就是說,她們上當的機會自然比男人多得多了。

話扯遠了,回到包先生這邊來。

包先生一早起來漱洗完畢端坐在神聖的太師椅上幹咳兩聲,接著說話:“‘果郎’把‘果郎’,‘果郎’,昨天‘果郎’送來的‘果郎’,‘果郎’一下。”

(朱雀城說“那個”為“果郎”,為便於閱讀,以下對話采用“那個”。)

意思是說:“老婆,昨天鄉下送來的新茶葉,泡它一壺讓我嚐嚐!”

早飯,“這那個太那個了,那個找那個,那個一下,再那個我就那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