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了一口油條,炸得不脆,軟綿綿的,明早告訴炸油條的人一聲,再這樣下去,就不客氣了!

出門上班時,關照老婆:“那個,上那個,那個那個!和那個那個那個那個一下,那個那個,那個那個,那個,那個,那個那個的那個,你那個那個,那個了嗎?”

老婆答應:“曉得了!”

她曉得,我們大家都不曉得!

兩口子幾十年連根都長在一起了。他們對話的節儉,比守財奴打電報還省。

不曉得誰告訴玉公,包先生是個研究語言學、樸學的專家。玉公說:“好呀!請他到南華山經武學堂給學員們講幾節課吧!讓幾百個學員見識見識,我也想去聽聽……”

經武學堂原是訓練武人的地方,在南華山廟裏,有營房、走廊。大殿算是禮堂,訓話和開紀念周用。

一般老人家上南華山靠坐轎子。走起來要半天;若是遊覽,來到山頂,氣力也泄完了,哪裏還有雅興?

南華山重疊幾層,都是樹,廟在樹叢裏,算得是幽深了。一路上沿山多井,渴了窩一片樹葉舀著喝,好涼。

玉公把所屬軍官分批調上南華山作短期訓練,覺得蔣介石在江西廬山搞軍官訓練團很出效果,足堪效法。上海請來了位大力士朱國福教拳術,還隨身帶來一幫助教;戰略戰術由日本士官學校回來的田秉臣主講;文化講席石愛山,其餘按連排編製進行日常生活管理。三個月輪換一次。

載包先生上山的是“滑竿”,一種沒頂沒邊的簡略轎子,坐抬雙方都感輕快,且四覽無餘。

玉公和隨從早到了,興致好,山頂四周繞了一圈,說:“幾年沒上來,樹長大了,城郭都遮掩了。時光流轉真快!”跟隨的答應“是”的聲音太響,幾乎嚇玉公一跳。

鍾響了,大家集中到大殿去。

總教席胡敬泉致了歡迎詞。

大家都曉得今天玉公來壓陣,坐在最後一排的藤沙發上,個個都一動不動。若是玉公坐在第一排,後頭有點小動作,原是很自然的。

早就曉得包先生身子矮小,前天墊高了講台。他老人家抱來一大包袱的講稿,理順了,鋪開:

“果郎,果郎,我果郎講的是‘文字衍發’,果郎‘文字衍發’就是果郎、果郎。我曆經二十餘年的果郎,《康熙字典》四萬七千零三十五字,古文一千九百九十五字,計四萬九千三十字,康熙四十九年大學士張玉書、陳廷敬奉敕撰編,共十二集一百一十九部,搜羅諸家之書,每字詳到聲音訓詁,果郎的果郎,之所以果郎音切義釋,雜糅羅列,漫無準繩,我,我,我給它果郎了一下,足足彙集了二千二百四十四條正誤之表,以茲諸同仁參考。我果郎之後果郎先給諸位‘正名辨物’之果郎開始,首要談到的是‘一’字,即一、二、三、四之‘一’,夫‘一’,數之始也,《左傳·僖公五年》:‘一之謂甚,其可再乎’;《詩經·邶風·北門》:‘政事一埤益我。’即我之所雲‘一’也。”

“關於‘一’字,我稍微果郎了一下,得詮釋二百九十八條。一天給各位果郎一條,不須一年即可果郎完畢。”

“……”

總教習看陣候好像不對。

玉公用手掌撫著嘴巴暗暗連打了九個哈欠。

其他聽講的學員隻是為了軍紀個個還“挺”在那裏。

約莫兩個鍾頭,總教習胡敬泉宣布休息十五分鍾,大家鴉雀無聲地散了。這種靜默的開心行為十分少見。

玉公在會客室裏對大家說:“我看,我先走了吧!你們慢慢聽下去……”

玉公在一對石獅子中間上了四庭拐大轎,眾人恭送著,眼看隨身的印瞎子和轎子跟馬弁們下了坎子在鬆柏林裏越變越小,便轉身回到會客室,想著那包先生還有兩個鍾頭要講,心裏便愁。

才兩個鍾頭就愁?他們不曉得該愁的還在後頭咧!幾十年後聽課的豈一個“愁”字了得?那時候他們要把聽課開會當成主食了;要靠聽課和開會的態度決定終身和家庭妻子兒女命運了,那才真正的惹火過癮咧!人就這個賤脾氣,跟人說未來,從來沒人信。

玉公坐在轎子上一直納悶,包敬哉那些講話認真得十足可疑,像是麵對一個相熟至極的陌生人。那口氣、吞吐的東西好像哪裏見到過。這麼耳熟!玉公和跟在轎子邊的印瞎子交談。

“是熟,怕不就是照本宣科地念《康熙字典》。”

“背熟一部字典可以成‘家’的事,我以前聽說過!”

“在上海、北京大地方,背熟任何一部書都可以成‘家’;有個劉文典,說他死了《莊子》也就絕了,玉公你看,這還真有點嵇康《廣陵散》的意思。”

“人都不要了,還要你的《廣陵散》做哪樣?讀書人那點本錢其實虛得很,你餓他兩天看看……叫人告訴教育局那個姓季的,包老頭子以後不用上南華山了。講這話要客氣點,讀書人不論老嫩都愛講點麵子——嚇嚇!胡子再長也幫不了學問的忙的。——不過那胡子還算晉得很有個樣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