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公,你聽了別氣,現在外頭年輕人學問不紮實,也天真,找老師專挑胡子長的磕頭,老頭子們也忙著留長胡子好讓人家尊敬。聽說白胡子更值錢。看時勢,文化怕是要順著這道潮流走一段長路了。”
“年輕人不懂曆史,不識時務源流,中國素來就有亂拜菩薩的毛病,社會虛弱,文化淺薄,好多無出路的文人鑽這種空子也在所難免……”玉公說。
“時局不穩也的確是個原因。好多有學問的高潔寒儒流離失所,顧到學問道德,荒廢了鍛煉過日子的本事。眼看窮、餓、孤寂,真糟蹋了不少這類賢士。還聽說外頭大小衙門都養著一批‘文化三花臉’進進出出,陪老爺們喝酒吟詩作畫,風雅熱鬧得很!”印瞎子說。
“也不能光講是‘三花臉’們的錯。你當官的原來就格調不高嘛!隻要‘三花臉’們沒有野心,不插手這個那個正經事,那場合陪著喝點、弄點,也是很自然的事。”
“《孟子·離婁下》篇講到的那個一妻一妾的齊人,其處境倒有點那些‘三花臉’味道!正所謂‘……由君子觀之,則人之所求富貴利達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幾希矣’!”印瞎子說。
“唉,瞎子呀!世界已經這樣、那樣;你苛求了……”
“鍋鏟”工作的廚房在教育局範圍內占地麵積最大。沒有人覺得不公道,也沒有人忌恨,或是刺激了誰,誰,誰。
現在的人對於土地麵積的占有是很在乎的;“鍋鏟”的時代沒有。
廚房在教育局的東“之涯”,約有三分之一畝。一口大灶架著二大一小的鍋子。灶邊又是二大一小熱水的鼎罐。
大水缸貼在鼎罐那頭。清早晨就有苗族賣水的“水客”從廚房後邊門挑水進來把它裝滿,足供一日之用有多。
這後邊門盡頭是一個三張雙人床大小的天井,跟紹興明朝的徐文長家那個天井幾乎一模一樣。青石板鋪就,幾口用殘的大綠瓦盆栽著些不值錢的青艾、翠蕨和虎耳草、山七。西北角落裏有棵年紀不小、滿開粉色花的“十姊妹”,老而彌篤,還在使勁向牆麵瓦頂攀爬。從這個天井朝上望,天特別之藍,特別之深。
太陽清早從東邊出來就愛惜這個天井,有時甚至還帶著霧來。慢慢移動,直到黃昏,直到換成滿天星鬥或“月亮天”……
地麵是用砂泥跟石灰槌成的。瓦頂有五米多高,四方八麵安著明瓦。退了色的白石灰牆跟木柱磚瓦配合,年代一久,讓人感覺協調、寧馨、滋潤。用意大利人稱讚老屋的話:“它在跟人一起呼吸。”
這就是“鍋鏟”統治的領地。辛亥革命前後他就在這裏了。這既是他的搖籃也是他的歸宿。他老婆說:“它是你的冤家!”
他沒有對人說過滿意這塊地方,他隻是“適應”,很大意義的“適應”。
劈完柴,炒完菜,洗完碗盤,把自己全身料理幹淨之後,他會順手搬那張用了幾十年的小板凳,在砧台邊上、在天井簷底下、在灶門口隨便一坐,喝兩口大葉茶,開始抽起那根小小的“吹吹棒”。
這廚房說暗不暗,像“法蘭德斯畫派”人物背後的那種寧靜的幽光,讓人憩沉入夢,尤其是星期六早晨。昨天李研然趕場買回來的東西加上自己在老菜場順手帶回來的東西全攤在地麵和案桌上,他“目無全牛”,他入神於“一張白紙,可寫最新最美的圖畫”之中,他“將欲取天下而為之,吾見其不得已”。
他仰首於渺冥,他注視每個晴天都發生的、從明瓦上射落下的太陽光柱。它們在每一個角落裏爬動,耐心地貼著砧板座、碗櫃、灶王菩薩、大灶、香爐和地麵上的擂缽、水桶、潲水桶……撫摩出各位的光彩。光柱裏有微塵浮遊;“鍋鏟”“吹吹棒”噴出的煙霧如魚龍活躍在無數的光柱裏,幾隻灶蛐蛐不知躲在哪裏單調地、輕微地撥著窸窸古老的瘂弦,有一點“鳥鳴山更幽”的意思。“鍋鏟”沉穆於冥想之中……說時遲,那時快,他文思泉湧,躍然而起。
有順序的,有節奏的,完全是一種文學法則,簡直像詩人“得句”的內心顫動……
今晚上有肉,有魚,有雞,有湯,加上四小碟。
論肉,可不是“凡肉”。就算“凡肉”也有優劣之分。他做的叫“十麵埋伏”:
四寸厚五花肉五斤,正方形,皮上錐刺五十,浸冰糖料酒兩小時,入中鍋反複煎之使黃,起,麻油二兩、白糖五錢入鍋成糖焦,複投肉“加色”。加水兩飯碗,入適當之鹽,再入發好的瀏陽豆豉,蓋鍋十分鍾。鋪大蒜瓣三兩,青蔥結十個,老蔥頭十個,新會橙皮兩片,新鮮柑橘葉五片,新辣子三個,幹辣子(烤脆)五個,肉桂二分,桂皮一片,胡椒粒(炒幹)五分,花椒粒五分(炒幹),另無糟本地白豆乳半塊。文火燜三至四句鍾。(切記,不用醬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