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是呀!大家一心掛在他爹媽身上,把狗狗晾在角落裏了,是呀!狗狗你講你,哪家孩子聽到爹娘轉來不笑不跳?就你……”家婆也醒悟過來。
“我媽我爸轉來了。”狗狗說。
“是呀!是呀!轉來了你怎麼樣?”幺舅問。
狗狗說:“我跟王伯也轉來了!”
“哼!”幺舅瞪著眼睛看狗狗,“小小年紀,就冷蕩蕩子,沒有情分!”
“哈!外甥種舅,你看像不像你這舅?”家婆笑起來。
王伯插上來說:“這孩子就是這樣,尺寸在心裏,話少,動作不多——”
幺舅娘也笑起來,“——動作少,真動起來就纏人,王妹,我看是你教出來的。”
“我教不起這孩子。我喜歡這孩子……”王伯說到這裏,二舅報信說門口來了人。
兩個人都掛著駁殼進屋,向家婆請了安。
幺舅邀他們上堂屋講話。
“田三爺要我們來的,這是信。”
幺舅把信揣進荷包。
“馬呢?”
“在城門口。”
“有什麼話?”
“‘可以了’!”那人說。
“嗯!”幺舅回答。
“那我們轉去了?”
“不吃飯了?”
“那我們轉去了!”兩人出去了。
“嗯!”
幺舅進屋看信。
家婆問什麼事。
幺舅說:“田三杆子搭信來,‘可以了’!這是來信。”
家婆接信看過,“唉!這下子總算真好了!”
二舅又在窺探。
幺舅火起,“又哪樣?總是鬼頭鬼腦!”
二舅乞求地看著幺舅說:“弟!我看狗狗忙完了沒?我想他,我和他有好多話講……”
家婆對幺舅說:“他想狗狗得很,讓他跟狗狗坐一坐去吧!他盼狗狗多年,講他發夢忡都叫狗狗……”
“是是是!我填了一闋《臨江仙》,題為‘雪濕夢’,我要和狗狗論一論……”二舅趕緊補充。
王伯聽家婆如此說,看幺舅一眼,把狗狗連忙送到房門口二舅身邊說:“我去把狗狗的髒衣服洗洗……”
便也跟著上染翠園去。
狗狗緊拉著二舅的衣袖,東走西走,轉來轉去。狗狗問:“二舅,你帶我到哪裏去?”
“找個好地方,找個好地方,嗯!找個好地方。”
狗狗笑了,“二舅,二舅!你團團轉,你找不到好地方。”
“莫吵!莫吵!快有了!就快有了!”
好地方,好地方,還是大門口石頭門檻上。
狗狗說:“‘現’[134]地方,‘現’地方。”
“我兒!我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夫王土之濱也,遠車馬,遠塵囂,遠小人,遠幹戈。‘諸侯大夫,各安分地,無相侵奪,古之製也。’[135]‘謹烽燧,嚴斥堠。’[136]‘國子先生晨入太學,招諸生立館下。’[137]這裏大門口就是我招你入太學立館下之處。我幾天幾夜想你,怕你無爹無娘成淪落之孤兒,‘吾不及見魏公,而見其子懿敏公。’[138]我夜夜淚流滿枕地想我兒,我為我兒填了闋《臨江仙》,名《雪濕夢》,跋之如下:‘三妹伉儷遠遊未歸,雛兒失處,小令記之。’詞本,請聽我朗吟——
夢中濕我相思枕,
斷魂零落山深。
洞庭千裏雪紛紛。
孤雛身小,
歸思與歸程。
幾曾得見親親否?
傷心難叩湘靈。
愁雲翻遍頁千層。
雙鴻三匝,
唳白了雙鬢。
說的是雙鶴,其實是寫你爹娘,寫你,寫我。寫洞庭湖,寫眼前下的雪,都是襯情之物。古時寫雪的人多,大家講‘謝庭撒鹽空’好,其實不好。一院壩都是鹽,不算景致,想想也鹹。屈原夫子《招魂》上有:‘增冰峨峨,飛雪千裏些。’那好。簡文帝的雪也寫得入境:‘同雲凝暮序,嚴陰屯廣隰,落梅飛四注,翻霙舞三襲,實斷望如連,恒分似相及,已觀池影亂,複視簾珠濕。’裴子野寫雪的兩句也有點意思:‘……若贈離居者,折以代瑤華。’何遜說‘凝階似月夜’,讓人靜思。”
“一籮籮、一串串搬古話,我結不起感想,我就生氣,我不喜歡……”
狗狗一邊看遠處屋瓦上的雪,一邊聽二舅講話。
“你講了好多,盡講盡講,一點都不好聽!我一點都不懂!”
“不懂不要緊,你長大就懂!唐人寫雪不光寫雪,寫雪背後那些意思,你聽過柳宗元的‘千山鳥飛絕’嗎?虞世南是個大書法家,詩也好:‘天山冬夏雪,交河南北流……’他曉得天山上不分冬天夏天都是有雪,高山兩邊融的雪各流各的,變成大河。陳子良寫雪也寫別的事,讓人跟在後麵越跟越有意思,‘光映妝樓月,花承歌扇風,欲妒梅將柳,故落早春中。’古時候下雪天,臣子被招到宮裏去陪皇帝喝酒吟詩,這些詩大多做得情不是情,景不是景,境沒有境,又怕丟官殺頭,都勉強得很。一怕,好句子就出來不了。盧照鄰為雪寫景的詩,意思是前人沒有動過的:‘……雪似胡沙暗,冰如漢月明,高闕銀為闕,長城玉做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