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上後頭去了,剩下家婆和幺舅。

家婆心事重重,“哪個講送你聽的?三姐和幼麟回朱雀了?”

“確確實實。四哥到老西門倪家去過,三姐夫的姨父倪簡堂是‘老王’的先生,問得清清楚楚。‘老王’下令殺共產黨很糊塗後悔,說上了何健、許克祥的當。老王講三姐夫和三姐都是讀書人家,老實人,還問他兩個到哪裏去了?找不找得回來?還講,朱雀城原本讀書人就少,請回來還當他們的校長……四哥講,兩個人瘦得認不出。”

“他們回來手頭上鬆不鬆動?”家婆問。

幺舅笑出來了,“要不然朱雀怎麼會有人當笑話講?兩口子溜的時候,顧了逃命,身上隻塊把光洋,聽說在益陽鬆桃那些地方討過飯,這下回來反倒很積攢了一筆錢。”

“那就算是好笑的了。這好笑也來得不易。有空給你雲南四姐去個信,讓她放心。”

“娘,我會的。”

……

還沒上後院的坎子,那群狗就跟上來了。前呼後擁,有多少狗?不清楚;隻看見大大小小背脊躥動。後頭也攆上來二舅,“狗狗兒,我想你,夢見你——下雪,下雪,雪融了,夢打濕了,醒了,是我流的淚——我填了闋《臨江仙》講這因果,題是《雪濕夢》。——王觀堂就是王國維,他說馮延巳比溫飛卿好,馮延巳幹,沒飛卿的潤……”二舅話沒說完,來到染翠園院壩,沒人有心思摘的“花紅”[132]還鈴鐺似的一個個掛在樹上,連狗狗也都隻瞟了一眼……

進得上房,二舅娘已經收拾打掃妥當了。見狗狗進來,抱起就親,就落淚,說不出一句話;曉得狗狗從小跟著爹媽落難……

二舅還要和狗狗論詞,讓幺舅娘擋了,“二哥,狗狗剛到,洗臉完了還要下去吃午飯,娘等著,你莫談了。”轉身告訴二舅娘,“這是王妹,都虧得王妹娘一樣地照顧狗狗——”

王伯欠身跟狗狗一樣叫了一聲:“二舅娘!”

“王妹一路上累了,幫狗狗洗完臉,你自己也收拾一下,等會下來吃飯。”二舅娘說完話,拉一拉二舅的袖子,出去了。

幺舅娘對狗狗說聲:“好!狗狗,你等會就來!”又“就”的一聲,十來條大大小小的狗跟著她一呼隆走了。

那群狗擁著幺舅娘出房門的陣式原應很好看的,狗狗這時候什麼都不想,不看,瓊枝端洗臉水進來叫“狗狗”,他不理;王伯給他洗臉洗手,他也像桌子板凳一樣,一聲不出。

“狗狗,你在想哪樣?”王伯說,“你曉不曉得你爹媽回朱雀了——”

“唉!狗狗呀!狗狗,你看你這人好冷!……”

“你累就睡!不累就和人說話……”

狗狗咽咽地哭起來,接著大聲地號啕……

王伯放他在板凳上,自己也挨邊端張板凳等他。

孩子感受到一些不自在的東西卻說不出理由;王伯能感受到狗狗感受到的不自在的東西也說不出理由。不過,苦澀的聰明告訴自己,災難有時候並不通俗易懂。你得熬著、忍著,等到哪一天你明白過來,覺得,唉!真是,唉……

狗狗小,他不適應太快的變化;揪心大人的安排令他煩躁不安。他混沌而未初開,他不曉得人一輩子所追求的就應是這種適應的本事。

兩個人各自坐著,過後,狗狗伏在王伯的膝上睡著了。

王伯垂著手,也不撫摩狗狗的頭發。她腦子裏正演著一番山山水水……南華山遠遠的鍾聲……輕輕地笑自己這一輩子……薑家水碾子壩裏優遊的長頭發似的水草……那麼清的水……嗚!哪塊地方,哪一天,哪一回的好太陽,布穀叫,杜鵑叫,……還有一層一層的山……

狗狗不是她的兒;要是,他應是隻狼兒,狼,忍得住心疼。唉呀唉!眼前這隻嫩嫣嫣的“人”啊!

這頓飯吃得很沒有顏色,很不生動。不是高興,也不是不高興。誰也沒有對不起誰!誰也沒有想到該多謝誰!這場飯像玻璃缸裏的金魚,光動嘴巴,沒有聲音。

狗狗爹媽回來讓大家不開心嗎?不是!

一桌人都各想各的心事,卻隻有一個前不知、後不知的題目——因為認識恐怖各有各的水平——所以哈姆萊特說:“使我們這些為造化所玩弄的愚人由於不可思議的恐怖而心驚膽顫,究竟是什麼意思呢?”[133]

恐怖就是恐怖,誰想到什麼意義不意義!不然,某種祭祀宰殺犧牲的時候,主持人口中都念念有詞,那就是意義。告訴犧牲者為這場祭祀付出生命是值得的。在另一種場合,這種意義甚至由犧牲者自己嘴巴裏念出來,那就更有虐殺情致了。

吃完中飯,大家坐在火爐塘邊。家婆抿著普洱茶,幺舅用鐵夾撥著炭火,幺舅娘摟著狗狗坐在膝上,二舅娘納著鞋底,王伯低頭一聲不出,隻有二舅不時從門外探一下頭,看看狗狗眼前是否有空和他繼續探討晚唐、南唐,溫、馮到底誰當得起“深美閎約”這個稱讚的問題……

忽然幺舅石破天驚地“咦”了一聲:“我說狗狗!我倒把你忘記了!你爹媽轉來,怎麼沒看到你一點點高興的意思?大半天不聲不響,你看你,笑都不見你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