層層製度就是京戲裏頭的板眼,抑揚頓挫才有看頭。人就是這麼有趣,自己弄出個製度來束縛自己,自己“選”出個頭頭來決定自己的生死去留。就像眼下糊裏糊塗弄出些不三不四的唱歌小子跟著一大幫死去活來的“粉絲”一樣。
教育局這機構當然談不上決定人的生死,連決定人的腳指頭都輪不上。你可以不把它當一回事,可是,你的兒女卻離不開它。你兒女讀書的學校經費由它扼著;畢業文憑由它認可蓋章。教育局從不驚擾人,不傷害人,誰也不幹犯誰。平時有人經過教育局門口聽到裏頭在喝酒劃拳,這不過是反映朱雀城太平景象之一角而已,值不得大驚小怪。
說一說局長。
局長季亞士,七十出頭,微胖,扁紅臉,有兩顆小兔牙。說是說是湖南大文士黎錦熙先生的同班;哪裏同班?怎麼同班?時間地點……熱心人一打聽,他就吹“紙媒子”點水煙袋,微微笑,和氣得讓人如沐春風……家在清沙灣,跟朱雀城有名的書法家、南社詩人田名瑜個石先生相隔七八間屋。
個石先生是位不停地在外頭當縣長的寒士。故家就是泥巴屋,一位穿補疤衣的夫人守著一架老紡車。
季亞士局長之屋也好不到哪裏去,五間稍有格局的磚瓦房而已。兩口子之外還有個沒“講人”[128]的三十多的胖女兒和一隻胖狗。
一家四口過著平平安安、輕言細語的日子。其實也不盡然:動靜不在人而在廚房。朱雀人是吃兩餐飯的。清沙灣季家的廚房高窗子外,早晚常蹲立一些男女,他們在熱心品評局長今天吃的是什麼菜,喝的是什麼湯?先下的什麼料?如何炒法?剛放進鍋子裏的幾顆發響聲的小東西是什麼?碎冰糖?胡椒籽?還是八角?鍋、鏟、瓢、盤的碰撞以及爐灶油火的奔騰所發出的響動,各種香味漫溢出來,簡直感動得讓人掉淚。人說:“廚子的胖不是吃出來的,是聞出來的。”怪不得清沙灣近年總出胖子……
讓人想起六七十年前,沒有電視機而隻有收音機的時代,用耳朵聽足球賽的盛況。
用鼻子進餐,拿耳朵看球,這是一種“境界”。今天互換官能快感的機會是越來越少了。
七八年局長幹下來,亞士先生從沒請同事朋友到家裏吃過一次飯。同事們雖也曾有過共同謀算的野心,可惜有如蝴蝶咬雞蛋,總是下不了口。局長家裏到底出過什麼好菜式,怕是隻有季家廚房的“油甲蟲”[129]曉得了。
你也別說,他也不吃你的;同事誰家請他都不去。局裏每星期六攤份子的飯局他必來。在酒上他不放縱,點到為止。
沒聽他談過書——家裏三個書架上滿滿整齊的油紙包著的東西,大概是書——詩、畫和人的是非。也沒聽過他的憂苦和快樂。跟人相處不親切也不距離。
你說出太陽,他也說出太陽;你說下雪,他也說下雪;你說冷,他也說不熱。你說笑話他也笑,隻是不捧腹。公務上有不同看法,到了爭執的火候上,他有辦法引誘別人去和你吵。你也清楚他不怕你。
據說玉公和他的背景關係不錯。他不像來自江湖,也摸不著廊廟痕跡。
他每天大清早從清沙灣出來,手握水煙袋,混混然準時上班,混混然準時下班,杜詩有雲:“意愜關飛動,篇終接混茫”,很像這副神氣。一路走,一路瀏覽,左看觀景山,右手沿武侯祠坡下過虹橋,進東門正街,入道門口右轉彎……天天如此,幾幾乎是閉著眼睛,腳上的布鞋子自己也認得教育局和家門。
他從不害病,他不能病,要是病起來家裏兩個人和一隻狗怎麼辦?所以連咳嗽也沒人聽過。
沒讓人討厭,也不顯得可愛;不庸碌,更說不上高古。奇就奇在他平凡,發現不出價值,摸不著路數,像空氣一樣讓人忘記而又離不開他。
世界上很難找到這麼一小粒合式合度的領導了。他太不像個領導了,可是沒有他還不行。向上頭要錢,推擋衙門的公差,謝絕愛國捐,進省裏開會領津貼和開路條諸如此類的閑雜費神事情,眼看他握著水煙袋慢慢悠悠地去,又慢慢悠悠地回來,該辦的都一清二楚地解決了。
人問他怎麼回回都不空跑?
“哎!自己先把事情記清楚,一條條講嘛!”
“這算不上是個經驗……”
“喔!喔!要不然,怕是他們看我長得好?”局長跟大夥一齊納悶……
在朱雀城這個地方,教育局的氣數像是很難伸展。其實也不盡然——
論理,操印把子掌權是威風不過的。教育局不行。它不像縣衙門、稅務局、鹽局,天天銀錢、權力、性命進出。教育局每年紅不過五六天,冬夏放發學生修業文憑,開學典禮講話,這有季節性;凡事沒有展延,生意一定做不大,讓人寥落……
不過,有季亞士、李研然這樣一些人,朱雀城教育局也不至於就是什麼“寥落之花”。他們有辦法令這座古行宮的白頭宮女,閑坐談完玄宗以後有個熱烈的周末酒會。表麵冷寂、平淡、暮氣沉沉的古行宮每周都熱火朝天。讓過路的人流口水,忌妒得回家還帶滿肚子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