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月亮都從八角樓那邊出來。有時高高的黑雲風暴也從那邊出來,像個鬼王,鑲著金邊的腦殼、肩膀,金盔金甲,響著雷,慢慢向你撲來,非常怕人。風暴一來,滿天黑,有種四五寸長的“雷公丁丁雀”[202]飛到序子家玻璃窗上來躲難。序子就開窗救它進來,它嘴巴大,會咬人,它不懂事,把救它當做害怕,捏住它翅膀不小心,它就轉身一口咬過來,怪不得它。很漂亮,威武至極,若讓它咬一口,起碼半個手指頭會流血……

(我原先一心一意寫八角樓月亮的,像開汽車走錯了一段路,雖然沿途的風景好,卻不是我應該去的地方;尤其你坐在車子後麵。我曉得文章這個東西是寫給別人看的,其實也寫給自己看;好像請客喝酒,喝來喝去,糊裏糊塗,做主人的自己跟自己幹起杯來。)

月亮還沒有出來。序子的事一路上他們都問完了,就講點別的事。講實驗小學眼看快斷氣了,教育科、教育局都派人查左唯一的賬;左唯一婆娘回麻陽了。左唯一那隻手還在上藥,總是換人,講這個草醫賺他的錢,又講那個草醫賺他的錢,換來換去總不見好。——序子呀序子!話講到底,你那副牙口實在險毒,像七步蛇一樣。快暑假了,你是在為民造福。左唯一右手板腫成那樣子,打不成人了,他姓左,他不是左把子。左把子打不準手板。我們三個月冇挨板子了,不打伢崽的實驗小學看起來好像不像實驗小學……

坐在城垛子高頭的曾憲文講:“我給你們來個倒立拿頂!”

大家都嚷:“不要!不要!”

曾憲文聽都不聽果然倒立在城垛子上。

大家都不敢出聲了,連氣都不敢喘。

曾憲文就這麼一動不動地呆著,好像釘在城垛子上。

月亮出來也不敢叫他,怕有一分鍾那麼長吧?不止;兩分鍾也不止,最少也三分鍾,月亮照著他倒豎的影子,真是肉麻。

序子不敢看,也不敢想。他看過那麼多回的砍腦殼,也沒有曾憲文倒立在城垛子上怕人。序子至今還沒有在城垛子上坐一回的膽子。

曾憲文萬一從城垛上下去,照他的體質,兩丈多高的城牆未必就得死!憑什麼曾憲文下城牆不會死?就算體質好怕也會搞得五癆七傷。

序子自己也會倒立拿頂。那是在地麵上。周師父親手教過,手掌貼土不要打橫,要搞成個內八字;橫成一條線人就撐不住,容易倒。看眼前這個問題,也不是內不內八字的問題。是個膽。不單膽,曾憲文還是個榨粉世家,有蠻勁;不單蠻勁,他跟他爹一大早榨粉上下翻滾攀爬,全身都練得靈巧活潑,辦一件事,不像我們動不動就汗水長流、氣扯八罕。

有人喊一聲:屙尿!

於是在城垛子上的,城凹上的,都站起來對著城牆外邊揮灑起來。

城外棚戶人家發氣了,曉得是鬼崽崽搞的名堂,“你個鬼崽崽!你等到!看老子不進城割你們的雞公!”

“哎呀!哎呀!我晾的衣服!鬼崽崽!悖時的!你赤塘坪砍腦殼的!”

田應生理都不理,“蘇東坡《前赤壁賦》有雲‘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這個‘少焉’也就是‘俄頃’,也就是‘一下子’的意思。沒有‘少焉’這兩個字,光是‘月出於東山之上’,就牽引不出這一點好景致、好意思。這是個寫動作寫時間的學問修養,我爺爺講他年輕時候到山東淄川蒲鬆齡老家去參觀,參觀完了走出左首邊一個弄子口,弄子口高頭簷上刻了四個字:‘少焉月出’。弄子口朝東,遠處是山,月亮會從那一頭出來,很是感動人。他就想,這四個字一定是蒲鬆齡自己題的。”

曾憲文問:“你講的那個卵人是哪樣人?”

“怎麼是卵人呢?是個清朝大學問家。”陳開遠說。

“你爺爺和他熟呀?”曾憲文又問。

滕代浩歎一口氣,“好!好!好!轉屋裏榨你的粉去罷!”

序子對滕代浩說:“咦?他不懂才問嘛!你原先也不懂!你天生懂嗎?”

就在這時候,沒想到城牆外的一個棚戶老頭真的拿根竹竿子一路罵來了。

大家一聲不出拔腿就跑,影子也不留一個。

隊伍到了陡陡坡底下王家弄口前才停下來。

“你看,你看!把看月夜景致耽誤了!唉!”吳道美說。

“是哪個混蛋喊口令屙尿的?”餘茂盛問。

滕代浩說:“除了我,還有哪一個?”

“你是個王八蛋!”王學軒說。

“我一尿定天下!”滕代浩很得意,“你們都服從命令,本帥有賞!”

“我沒有屙!”陳開遠說。

“我也沒屙!”王本立說,“我先前剛屙過。”

“屙不屙,遭老王八蛋擒到就由不得你講了!”滕代浩說。

“要是我事先想一想,就不會屙。”唐運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