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連忙說:“不要,不要,不敢當。伢崽家冇懂事,糟蹋了這麼貴重的東西。”
序子也趕忙講:“伯伯,我冇懂,我冇廊場放,會打落的。我冇要、冇要!”順手擺到茶桌子上了。
“下個星期三我就走了。”爸告訴高伯伯。
“唉!……這一走,要好久好久才見得到了。”高伯說,“我看,我們也來一盤‘憶昔午橋橋上飲’吧!杏花正是時候……橋也有,都是現成。”
“我看免了!……”爸說,“情分太重,我怕當不起。”
“這是要緊大事,讓我開個名單,再向你報信。唉,唉,朱雀就這麼幾個人了,你看,你自己算算……‘江左煙霞,淮南耆舊,寫入殘編總斷腸’嘛!眼看朱雀這盤筵席真要散了……”
回家的路上,爸爸和序子都不說話。
進到屋裏,媽問:“你們到哪裏去?”
序子回答:“到岩腦坡高伯伯家。”
媽問:“見到高伯娘嗎?”
序子答:“見到高伯娘和金秀大姐。問到婆,問到你,問到幾個孥孥。吃了一包核桃酥,一臉粉。”
媽問:“講了哪樣?”
“講我一天長一尺。人生、人生又人生……”序子雙手叉腰,對著媽笑。
媽說:“豈?豈?豈?……”
靠回龍閣大橋頭上坎子這邊有三間吊腳樓門麵的麵館,平平常常,招牌“吳勝魁”。麵好不好不知道,就是窗子好;大大的細木格子窗,窗外一長排沙灣風景;尤其春天,下雨或者出太陽,滿窗子杏花,像個不洗臉的漂亮妹崽一下子洗了臉,讓人跳起來驚訝。
想必是花香惹的,上橋、下橋的人總要拐過腦殼看幾眼,罵一句娘。
告別宴就定在這裏。麵老板笑眯眯地靠邊站,很可能有機會偷點手藝。藍師傅負責領套,也是情分上的事;他跟幼麟是兒時的玩伴。
時間:星期天晚間六點。靠橋這邊上了鋪板,好奇的人隻能聽見熱鬧而看不到光景。
來了二十多人,想得到的都來了。點了打汽燈,趣人還在杏花樹那頭挑了另一盞,杏花登時亮起來。沙灣那頭往這邊看,比在場的人還覺得好看些。
好發脾氣的過路人聽見裏頭響動,順口來了兩句:“狗日的敗家子!這年月還歡?”
都是借來的藤竹小靠椅子,各人挨著圓桌子喝今年的新茶。好像麵對重病之友不談病情,大家無一字提到惜別。
安好席,斟酒上菜。
“哪<;身大>;!勢請,幹!幹!幹!”
於是這個請,那個請,都在“酒”字上用功夫。
混沌了兩個多時辰,韓山在板牆釘子上取下笛子口袋,抽出笛子。
“我先來一段《梅花三弄》吧!”他認真地調撫好笛膜,輕柔地吹將起來。接著又來了一段《春江花月夜》。
醉得差不多,或醉得恰到好處,或醉得一塌糊塗的人給笛聲弄醒了。雖程度不一,蒙矓的眼睛看著窗外的杏花;這光,這影,這顏色,這聲音一齊和在酒裏了。剩下不喝酒的幼麟一個人清醒地守護著這一群多年的狗蛋好友。
如此燦爛的夜!別醒,別醒!
醒了可惜……
欣安站起來對韓山說:“你來一曲《小重山》,我唱;章良能的。”
得豫馬上架了三角叉,放上班鼓,左手捏著檀板響起拍子。
“柳暗花明春事深,小闌紅芍藥,已抽簪。雨餘風軟碎鳴禽。遲遲日,猶帶一分陰。往事莫沉吟,身閑時序好,且登臨。舊遊無處不堪尋。無尋處,惟有少年心。”
唱完,大家糊裏糊塗叫好。
幼麟慢慢站起來,對韓山和班鼓手得豫說:“我來曲陳與義的《臨江仙》吧!——‘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二十餘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閑登小閣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幼麟用最弱的聲音結尾,及至還原回到寂靜的空間;笛聲與班鼓、檀板也跟隨輕微消失。
藉春一個人呻吟起來:“這哪是宋人陳與義的詞?是我今天晚上畫的畫!看嘛!看嘛!這河、這花、這笛子檀板、這夜、這酒、這一幫人……明年、後年,年年杏花開的時候,不會這麼多人了。”
“走了算了,留下我一個人算了!……”
“噯,噯!你看你看,下起毛毛雨來了。店老板,你把花底下那盞燈趕緊熄了吧,屋裏這盞也熄了!”
“噯!這時候下雨,哪時冇下,怎麼這時候下雨呢?那,點兩盞茶油燈來。”
“看這罩著一層紫紗的暗花影子,沙灣萬壽宮那一排燈火……右首邊劉家吊腳樓居然還亮著一盞小紅燈籠……”
這種毛毛雨最纏人,落在身上不見濕,隻是心裏釀得煩愁。這一落,怕又是好幾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