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有空的時候,還照老樣子讓大家排成一排檢查有沒有剪手指甲,看耳朵背後有沒有留下膩甲,張開嘴巴看牙齒髒不髒,總是講:“我們是讀書人家,跟窮不窮冇關係,要講點儀容。”

序子去找“芹菜”。老遠就看到她在老苗婆擺攤子賣剪紙花樣的斜對麵。是個攤不攤、店不店的半邊鋪子。上上下下擺滿五顏六色的絲線。

就是“芹菜”,一點不假的“芹菜”孃孃。還是那麼肥,頭發眉毛還是那麼濃。冇見她七八年,論氣派,論顏色看起來比以前還要光鮮。

序子走近攤子叫了她一聲:“芹菜孃!”

芹菜站起來,揚起眉毛:“你是哪一個啊?叫我芹菜孃?”

“我是我!芹菜孃,你怎麼冇認得我了?”序子叫。

“哪一個啊?”芹菜還在驚訝。

“我是狗狗啊!王伯帶我的狗狗!”序子先哭了。

“哎呀!你是狗狗呀!你看你長得咯子大了。”芹菜也哭起來,“我以為你走到天邊去了,這輩子看不到你了,狗狗!狗狗!……”

這時候鋪子圍了幾個看熱鬧的。

芹菜叫坐在旁邊的七八歲的伢崽:“雙喜!看好攤子,我到裏頭有事!”

芹菜把序子帶進一間黑巴拉黢、隻有一塊明瓦的房裏,坐在床邊兩張小板凳上。

“你講,你講!你爹媽都轉來了嗎?”

“轉來好久了。我爹又到長沙做事去了,我是去家婆屋在都良田半路聽茶棚老頭子講才曉得你在東門外賣絲線,才來找你的。想冇到真找到你。芹菜孃,多年多年我好掛牽你也掛牽我王伯,都冇曉得你們到哪裏去了?”

芹菜抱住序子又哭了一場,邊哭邊講:“你王伯點火把自己屋燒了,嚇得我半死。邀我去,燒完屋就自家走了,也冇搭惹[247]我就走了,這麼多年就像死了一樣,一點消息都沒有。”

“我想來想去都不曉得所以然!她和隆慶好,隆慶讓豹子撕了,撕了不就撕了!這是梅山十兄弟定的,又不是她害的。他倆好是好,又冇拜堂,又冇過過夫妻日子,做哪樣咯子傷心?手咯子狠?好好一間屋。”

“她是想燒斷往時候的日子。”序子哭,“我曉得我的王伯,我最懂我的王伯……”

“嗯!怕就是你講的!”芹菜說,“你王伯是狼娘變的!”

“芹菜孃,你怎麼轉來城裏的?”序子問。

“啊!這‘古’就長了。你們走了冇好久,‘聯防隊’的一個姓傅的連長找你狗屎滿滿,講那屋公家要做‘聯防站’,其實是拿來屯煙葉;後來又曉得不是屯煙葉,是收那一頭的鴉片膏。你狗屎滿滿冇答應,和他吵,他講我一槍斃了你!你狗屎滿滿就問他是真斃還是牛皮?我們那間屋有房契,城裏縣黨部有人,我們一起上黨部講理。其實他有屁人。進城打官司去!把他們嚇倒了。他們要屋要得急,和我們講好話,給我們二十五塊光洋,算是賣送他們了。我跟你狗屎滿滿就進了城,冇好久,你狗屎滿滿心氣痛,醫冇好,拖了兩年才斷氣。有人做媒把我嫁到浦市祥樂街上姓宋的。我擔心那人謀我的錢,其實到浦市見到那姓宋的家底子還不錯,開小小的廣貨鋪,一個單身男人,長得爽爽朗朗,就是冇應該是個麻子。麻子就麻子吧!老實就行。想冇到冇到半個月他要我走。喜酒都吃了要我走?為何平白無故要我走?他坐在床頭好言好語和我講,四鄰五舍都沒有講我壞話的,噯!他自家也一件一件擺我的好。好!好!好!做哪樣要我走?他講我半夜‘扯噗鼾’害得他睡不著,四鄰五舍也都對他講吵得他們也睡不著。又講,鋪子是祖傳老屋,不好搬;就算搬了,大家躲得了自家也躲不了。他要我摸他臉頰、下巴、胸脯,要我講是不是瘦了?自從進洞房到床頭上講話為止半個多月沒有一天眯過眼。他要我救他的命。他講他對不起我,他講我是好人。”

序子納悶,“孃!那你跟狗屎滿滿這麼多年,他怎麼又受得?”

芹菜說:“哈!他扯得比我還大,響到周圍的豺狼虎豹都冇敢攏來。最後,隻好請了郭保長來,保長講他隻管向上頭報告殺人放火、戶口抽丁名單、地方治安,管不到婆娘‘扯噗鼾’問題。保長講我賢惠和氣,幫我勸我宋麻哥忍忍熬熬,時間一長就慣了。宋麻哥就撲地磕頭請保長主持公道,要不然就死命一條。又講這是原先冇料到的事情,不進洞房哪個會曉得哪個‘扯噗鼾’?保長翻來覆去、苦口婆心勸他,討嫁娘不是買東西,買東西也不能隨便退貨。打官司當保長的還可能幫得到一點忙,講一兩句公道話;‘扯噗鼾’冇是法律問題……是體質問題。”

“宋麻哥講:再幾天冇困的話,我會死!”

“郭保長講,我冇是見死不救。你如果絆到河裏,我再不會水也會舍身救你一把……”

“講了半天話,賠了我二十塊光洋送我回了朱雀。又收了個苦崽崽‘雙喜’跟我。我報送你,我走正的是財運,我走反的是夫運。這輩子算想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