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芹菜孃仗著這風水,仗著會苗話,生意穩穩當當。要打,打得;吵場合,吵得。人家趕場,我冇趕場;人家放賬,收利錢,我冇放賬。我講的是天理良心。”

“雙喜是我路上撿的。保長甲長出證明畫了押,蓋了手印,做我的兒。四年多了這兒老實,乖,懂事,過段日子我就送他上學……”

“你想呷點哪樣?油炸糕,泡麻圓,米豆腐,牛肉麵,我去幫你買碗……”

序子說:“芹菜孃,我小學畢業了。屋裏還有一個婆,四個孥孥,我媽又忙,我找到你就算運氣了,我屋裏忙,我要打轉去,一有空就會來看你。我要轉去了……唉!芹菜孃,你想王伯會不會有一天走過你的鋪子,萬一見到,你趕緊拉住渠,報信給我……”序子走了。

芹菜孃朝序子背後喊:“你心裏一刀砍了算了!你做夢!這種人心狠,永永遠遠莫想她會回朱雀城!”

序子不太常常想到以後的事情。他的世界範圍有限,大部分知識來自有限的書本加上不成熟的想象,連未來都不太放在心上。他不太有多少把握考慮未來。你想吧,杭州、上海、漢口這些地方都是扁扁書上的片斷。忽然家鄉有個什麼人從那裏回來了,一下子某個人到那裏去了,這跟他有哪樣關係?若果是順手帶轉來一點東西送他,哪怕是很小的東西,他都會估計一些想象來豐富它,來莊嚴它,當做神物和意義不平凡的東西;滿是好意的幻想,放在心裏重要的神龕部分供養。

看的今古書本也是這樣。凡是勉強弄懂的東西,在眼前,他還不可能拿這些知識來作判斷世情的武器。他隻有近十年的生活經驗,不嫌少也不嫌多,他不懂對付可愛還是可怕的未來世界到底要下多少本錢才夠?看到孤苦無告的伢崽和老頭子老娘子,他會眼淚水流進肚子裏跟到哭一場。媽沒有教過他卻影響過他。他不曉得除他之外身邊那些朋友狗蛋有幾個和他一樣?當然他沒聽說過亞當·斯密、馬克思、拉斯基、列寧(巧不巧?狗狗呱呱墜地和列寧斷氣同年),更談不上懂得階級和階級鬥爭。他曉得“苦”在人身上的斤兩;不懂得人說的“苦”是因為“富”的大道理、大原因弄出來的。所以應該有仇。他讀過孟子《離婁篇》第五十“私淑章”講:“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小人之澤,五世而斬……”仍然不懂得“有錢人”和當叫化子的原因,想當然地以為“富”和“窮”像牛皮膠永永遠遠粘在身上不得脫,是天生的。“斬”的變化是孟子講的,他是古人。古人的話有的算數,有的算不得數。

(多少多少年後我才明白“君子”和“小人”的那個“斬”字,原來實際上並不存在,存在的話,過日子的道理就理不順了。)

序子隻想有一天到外頭去。坐河裏的木船,坐天曉得底下有四個輪子叫做汽車的東西,像蜈蚣長好多腳卻是帶輪子的叫做火車的東西,一種不合道理的、奇大無比帶煙筒的、能裝得進朱雀全城人的鐵船,居然浮在水上漂洋過海。這全是真的。畫報上的照片若是造假,老早讓人掀攤子了。這些東西和朱雀城一點關係都沒有,和序子的將來“有”!

在屋裏,老人家見老人家常坐在板凳上哀歎“日子過得好快”如何如何……老和小過日子其實都是一樣的。和雞和狗的日子也是一樣,無所謂快慢。大自然對人類怎麼會偏心?又不是“洞中方七日,世上幾千年”的卵話。“洞中方七日”,世界上剛好一星期。所以這些話開玩笑可以,當真不行。有學問的人改一改更好!

又講:“唉,唉,唉!你們伢崽家冇懂事,長大以後好多麻煩事等著你!”

大家聽!這是卵話不是?

你明曉得滿世界家家都在生伢崽,既然如此之可怕之麻煩等著全世界嬰兒之出生長大,試問,做哪樣你還給老家夥拜壽,呷小伢崽滿月酒?

個個若是都像坐在板凳上擺龍門陣的那幫老家夥,世界太沒有意思了。跳河算了,吞鴉屁煙膏算了!一索子吊死算了……

序子是要走的。走到一個莫名其妙的新世界去。

朱雀城是搖籃,又軟和又美麗。要曉得,人會長大的,冇人在搖籃裏過一輩子。

幾個“俠客黨”黨員曉得在一起的日子越來越短,時常約到這裏或那裏聚會。

這種場合哪個都沒想到,最愛哭、最愛見景生情的是莽人曾憲文。

他的理由是:“你們都是單身人,都自由,我不行,我一輩子榨粉,離不開粉架子……”

“你有粉架子,你還哭?”滕代浩罵他。

有時候“全黨”到石蓮閣亭子裏頭唱:“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狗日的曾憲文又哭。

有天,滕代浩報送大家,回龍閣有個怪地方,問大家想不想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