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打雷了,還冒出一種從來沒聞到過的氣味,這氣味不難聞。汽車震動起來,序子有點膽寒,連忙抓緊旁邊的扶手,就在這時候,序子的屁股往前跑了,留下腦殼和肩膀不肯走,越來越快,快,快,幸好腦殼和肩膀後來趕上了,好險好險!
這部家夥跑得比岩鷹飛得還快,會不會一下子散架了?那麼多人踩在上頭,會不會踩垮了?序子一路上想的就是這類事情。
“當然不會,要垮,前天不垮,昨天不垮,偏偏今天垮?發明家早就想過,垮了,死人屋裏不都來找他賠錢?所以做得非常筋實!”序子想通了。
一路上,山啦,樹啦!都往後倒。這是坐車人自己想的;其實哪樣都冇倒。
唉!沅陵到了。住的地方不叫客棧,叫旅社。
旅社是磚房,有三層樓,有不用上油的燈盞。手在牆上的機關一撥,燈就亮了。叫做電燈。不能亂撥,有電,會麻死人。
沅陵城在對門河,很熱鬧,要坐渡船過去。這邊隻是汽車站,沒有幾間房屋。
胡伯伯的朋友曉得他來,都過河來看他,時間早,他們就叫人擺桌子打麻將。
序子就一個人過河,跟大家上船,人家又不認識他,交二十文給劃船的。這船大,有涼篷,河上冷,吹的風刮人。
上岸,上坎子,進城。城不城序子冇看清,隻見好鬧熱的商店和大攤子。大攤子堆著畫報上見過的蘋果和香蕉。橘子、萼梨是普通東西,一百五十文買了條香蕉和一個蘋果。先剝香蕉皮,再咬香蕉肉,小心謹慎地慢慢品嚐。味道跟朱雀哪樣水果都冇一樣,還帶著點香。原以為中間一定有個核,正想丟掉,幸好一捏,才曉得它是實心的,放心全吃進嘴巴裏。喘了一口氣,接著咬蘋果。也是濃香,不過這氣味熟悉,跟朱雀的“花紅”果一樣。它大,它肉多,一個頂“花紅”七八個,正咬第二口,你猜序子看見誰了?
高家大表妹跟陳文章的未婚妻倪哪樣,手牽手正想出城。
序子叫了一聲:“表妹!”
她回頭一看是序子也跳了起來,“啊!狗狗,你怎麼在這裏?”
“我上長沙,汽車在對河,明天到常德,我進城看看。”
“啊!”她說。
“啊!”序子也說。
“那我們走了!”她說。
“好!你們走了!”序子捏著咬了兩口的蘋果,眼看著這兩個人出城門洞走遠了的黑影子……
高表妹高表妹,你怎麼就這樣走了呢?怎麼不跟我多講幾句話呢?你可以慢慢想幾句話講嘛!站久一點嘿!我、我也是個死卵!我可以買兩個蘋果請她們呷,我可以想好多話和她講嘛!這就可以講,完了!我哪輩子才能再看到她?可能她看到我,有那個倪哪樣在旁邊,不好意思。你有哪樣好怕的呢?我蠢,你也跟我蠢嗎?你看你,唉!你看你,我們這麼巧,好像約好了在這裏見麵十秒鍾……你自己想嘛!一輩子……
序子一路走一邊咬蘋果。
過河回到旅社,他們還在打麻將。不曉得哪裏找來幾個紅紅綠綠的婆娘,一人一個坐在旁邊。隻有劉壯韜爹一個人坐在窗子底下靠椅上看書,他滿麵通紅,他看見序子“如大旱之望雲霓”,問:“你到哪裏去了?”序子說:“進城去了。”他說:“你怎麼不約我一起去?”序子說:“冇想到你。”他說:“你看你!你看你!”
序子聽田應生講過,這就叫做“嫖婆娘”,還要吃飯喝酒……還要爛掉雞公,花好多好多錢……
不打麻將了,撤桌子喝酒吃飯。一個人身邊陪個婆娘。隻有序子和劉壯韜的爹沒有。序子沒有想到不好意思的問題;劉壯韜爹一定秒秒鍾都想到;所以難為情,弄得滿臉、滿耳朵通紅。他是個讀書人。世界上有兩種讀書人,一種是遇到這種事滿臉滿耳朵通紅的;一種是從來不紅的。
吃完飯,劉壯韜的爹回自己的房,序子回自己的房,序子問他:“你早該回自己的房裏,關上門,不理他們!”他說:“他們抓住不讓走,我生氣他們才放手。”
第二天到常德,還是老樣子,序子、劉壯韜的爹一起過河,走呀走,沒走幾步,劉先生講要回對門河旅社,“這裏沒有什麼看頭。”
“那你看哪樣呢?”
“沒有一間書攤書店,可惜,那麼大一座城!”
“你走都沒走幾步,怎麼曉得它沒有呢?”
“這不像一座有書的城!”
第三天到長沙,胡伯伯帶大家到一個熱鬧酒館呷麵。
這碗麵都是麻油、瑤柱和鮮魷魚,好呷到冇得了。一輩子都冇呷過。
找到小西門沙河街一二八師留守處。
爸見到序子,猛吃一驚,“你怎麼來了?”
序子原本是想笑的,一下子大哭起來。
二〇一二年九月五日驚聞黃裳兄去世
二〇一二年九月六日寫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