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子糊裏糊塗聽不出個道理,說了一聲:“幺舅娘,你要報送二舅和二舅娘,講可惜見不到他兩個!”

序子說完,看幺舅娘一手撐著後門,她人長得高,鬢角老樣子掛在臉邊,她永遠是個女豪傑。

到了城門口,大家都在等,於是上轎重新上路。

路上該歇腳就歇腳,沒想到走得這麼快,九十裏走完太陽還沒下山。轎夫拿了轎錢還要了賞錢走了。大夥住在一個大客棧裏。

鄧宮保派人送帖子來,今晚上在府上宴請朱雀來的客人,包括序子。

就這樣去了。原來宮保[249]府那麼大,那麼輝煌,像書上講的那種亭台樓閣,拐來拐去,好多講究的走廊才到客廳。有三位白胡子老爺爺笑眯眯迎著。兩邊太師椅坐下,上茶。序子也有一份。聽見他們提到爸爸和爺爺和家公的名字。

吃飯在哪裏呢?這是序子很關心的問題。原來大家站起來走路,就是去吃飯的地方。

一座大花園,長著樹花而不是草花。走廊有另一條路通到花園中間一座大八角亭子,亭子半腰圍著花毯子,好把冷氣隔在外頭。

三位白胡子老人家坐上席(從清朝算起來,他們三位應該是鄧宮保三個長白胡子的兒子,而不是鄧宮保本人),輕言細語跟大家說話。大略十一二個人圍一張大圓桌慢慢吃好東西。一口大火鍋擺在當中,裏頭好多東西在翻騰,序子吃一樣忘一樣,魷魚、瑤柱、海參是吃過的,也有沒見過的怪東西。慢吞吞地喝酒,舉杯,都跟唱戲的板眼相近,真是十分之可愛溫暖和講禮。

不曉得什麼時候這宴會就完了,撤席喝茶談天。有人帶序子轉來轉去,上樓下樓到一個房間,說是序子的一個姨娘住的地方。見到一位很淑靜的(比媽小一點的)姨娘。她問家婆好不好?四姨好不好?媽好不好?二舅、四舅、幺舅和舅娘們好不好?日子過得怎麼樣?嗓子清雅,對序子講了好多序子不記得的話,還見到她男伢崽和妹崽,叫序子做表哥。溫和地囑咐序子這個那個,後來就叫人送序子出來。胡伯伯已經回客棧了。忽然一架封布的轎子把序子也送回客棧。

這是一場從書裏走出來的夢。不太像是真事情。

睡了一個大覺,又是天麻麻亮叫起來走路。這次是挑夫挑行李,人跟在後頭。走了幾裏呢?不曉得好遠;到了一個不太像城的城。天剛亮,頂多五六裏。路邊一座四圍通風的房子,不小。屋子裏頭有兩口班房窗子,裏頭躲了個人,像當官的板臉孔辦事,錢交給他,由他把準你坐不坐車的票交給你捏好。票是命,丟票丟命。哪個撿了哪個坐,沒票的回朱雀……

麻個皮搞得這麼認真嚴重,像打官司的儀式。胡伯伯們不用管,由一個和顏悅色的送行人跟窗子口裏的人辦交涉。票真的搞到手了,四個人不管老小一個人發一張。

大家站在房子門口等汽車來。人有點擠。其實是不用擠的,一人一張票,還是擠。擠哪樣呢?想看汽車。汽車等一會人人看得到,還坐得上。擠哪樣呢?還是擠。序子是因為人家擠了他他才回擠,所以序子笑起來。

有人大聲嚷:“來了!來了!”

來在哪裏?序子看不見。喔!看見了,老遠路上一顆黑點,黑點慢慢變大變成灰點,然後是個長盒子,來到眼前,一座屋。帶四個輪子的屋。一排窗子,玻璃的。

高頭有兩個人下來。一個人像中學校長,穿製服,戴將軍帽;一個像他的參謀,也是穿著貴衣服。兩個人都很派頭,車前車後隻跟裏頭出來的一個老家夥說話。說話的時候不笑,都是正經話。

各人的箱子口袋都排成一排,由三個人一件件弄到車頂上去。車頂上有鐵欄杆。弄穩當之後再蒙上一層粗索子網,把箱子行李都包在裏頭,再用繩子四方八麵捆在鐵欄杆上。不曉得是哪個發明家把事情搞得這麼妥當?

然後,老家夥站在車門口一個個叫人上車。

不叫名字叫號碼。序子的號碼跟胡伯伯、劉壯韜的爹、廖滿滿是連在一起的。劉壯韜爹的號碼是十八,他非常不習慣他的名字變成十八,所以置之不理;胡伯伯拍他肩膀說:“到你了!”他才醒過來上車。胡伯伯十九,廖滿滿二十,序子二十一。

一張椅子坐兩個,他跟廖滿滿同坐一張椅子。這椅子太師椅不像,板凳也不像,稍微像鋪了三層被窩的小床。還有個靠背,也鋪了軟東西,比腦殼還高。“由此,餘亦不及見前座人之後腦也。”序子來了一句文言。前座的靠背離序子的膝蓋骨七八寸光景,離廖滿滿的膝蓋三四寸光景,因為都墊了軟東西,碰來碰去很舒服。

前座的後背上掛了一個鬆緊口袋,裏頭有坐車常識和規則,有裝吐口水的口袋,還有一小張湖南省公路地圖,來回印了好多紅線,寫上根據什麼什麼統計研究,一九三六年湖南公路質量全國第一。

不曉得這種牛皮,別個省的省長看了會不會發火?

大家坐好之後,老頭子抓住上車把手往裏頭看一看,退下車去,揚了揚不曉得幾時捏在手上的綠旗。原來那個穿“校長服”戴將軍帽的是司機,穿“參謀服”的是幫忙的。司機開車,參謀坐右手把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