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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過得好嗎?你現在身體健康吧,密庫喬?好極啦,好極啦我們一會兒見讓媽媽先陪你一下好嗎?”

於是苔萊季娜滿身絲綢窸窣作響,跑回客廳去了。

“你不再吃點?”馬爾塔大嬸怯生生地問,想要使密庫喬從木然發呆狀態中解脫出來。

他勉強抬起眼簾望了望她。

“吃吧。”老太婆指著盤子固執地說。

密庫喬把兩個手指插進灰黑的弄皺的衣領裏,拉了拉,極力想使情緒好轉過來。

“吃吧?”

仿佛表示感謝,他用手指在下頦底下晃了晃,意思是說:他吃不下了,不想吃了。他沉默了好大一會兒,抑鬱的,腦子裏依然縈回著消逝的幻影,然後嘟囔說:

“她變了樣了”

他看到馬爾塔大嬸痛楚地搖了搖頭,也不再吃了,好像在等待什麼。

“已經沒有什麼可想的了”他合上眼睛,幾乎是自言自語地又說了一句。

在黑暗裏,他看到他們中間出現了一道多麼深的鴻溝。不,這不是她不是她他的苔萊季娜。這一切早已經結束了,可是他這個愚蠢的笨蛋,事到如今才明白過來。在家的時候,人家就對他說過,可是他固執地不肯相信而如今他在這所住宅裏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如果所有這些先生們,甚至這個傭人也在內,知道他密庫喬·帕納維諾曆盡艱辛不遠幹裏而來,乘坐了三十六個小時火車,滿以為自己是這個女王的未婚夫,那他們這些先生們,還有傭人、廚師和他的下手,還有道林娜,一定會哈哈大笑的!如果苔萊季娜拖他到客廳去見他們,並且說:“看吧,這個可憐的長笛手,竟想當我丈夫!”那他們會哄堂大笑的。是的,是她親口答應他的,可是她又怎麼會想象到,什麼時候會變成這樣呢?是的,是他為她找到的道路,並且使她能夠踏著它前進;可是如今,她走得那麼遠,而他依然原地沒動,在小城廣場上,每個禮拜日吹奏長笛,已經追趕不上她了。沒什麼可想的了。對於這位高貴的小姐來講,當年為她花掉的幾個錢,又有什麼了不起的?於是他想起了,他衣袋裏裝著在他病中苔萊季娜寄去的錢。他臉紅了,他感到羞愧,於是他把手伸在裝鈔票的胸前衣袋裏摸索著。

“我這次來,馬爾塔大嬸,”他慌忙地說,“還有一件事,想把你們寄給我的錢還給你們。這怎麼說呢?報酬嗎?還債嗎?我現在看見苔萊季娜變成了算了,這件事已經沒什麼好想的了!可是錢,不,我不能收她的錢一切全完了,我們再也不會談起這件事可是錢無論如何也不能收!不過我很抱歉,這不是原數”

“你說什麼呀,孩子?”深受委屈的馬爾塔大嬸含著眼淚想要打斷他的話。

密庫喬做了個手勢,讓她別再說下去。

“這不是我花掉的:是我父母在我生病的時候花掉的,我連半點都不知道。那麼就算還我當初花掉的吧您記得吧?我們別再提這件事了。這裏是剩下的全部。我該走了。”

“怎麼能這樣快就走?”馬爾塔大嬸喊道,想把他攔住,“稍微等等,我去告訴苔萊季娜一聲。你不是聽見了,她還要見你。嗎,我去告訴她”

“不,不必了。”密庫喬果斷地回答說,“讓她陪著她的先生們吧;她在那兒更好些,那是她待的地方。而我,不幸的人我已經看見她啦,我已經心滿意足了要不最好您也去吧到那裏去吧您聽到笑聲了嗎?我不願意讓他們笑我我走了。”

馬爾塔大嬸把密庫喬的突然決定想到很壞的方麵去了她認為這是鄙視,是妒嫉。如今,她這個可憐的老太婆覺得,所有的人,隻要見過她的女兒,都會立刻產生一種侮辱性的猜疑;她也恰恰因為這種猜疑而時常傷心落淚卻得不到慰藉,她那內心的悲痛,在那使她疲憊的晚年受到莫大侮辱的、可恨的奢侈的生活的喧鬧聲中,孜孜不倦地、緩緩地尾隨在她的身後。

“可是我,”她突如其來地說,“我現在已經不能保護她了,我的孩子”

“為什麼?”密庫喬接著問道,他從她的眼睛裏看出了一種他還沒有來得及產生的疑慮;於是他的臉色立刻陰沉下來。

老太婆感到不安,極力忍住自己的悲哀,用顫抖的雙手捂住了臉,但是她仍然沒能抑止住奪眶而出的眼淚。

“是的,是的,走吧,孩子,走吧”她強忍住使她窒息的痛哭,說道,“她現在已經不屬於你了,你說得對。當初你們若是聽我的話,也就好了!”

“那麼,就是說?”密庫喬感歎地說,同時向她俯過身去,用力把一隻手從臉上移開。但是,她一隻手指貼著嘴唇,借以表示乞求憐憫的眼光是那樣悲哀和不幸,因此他按捺住感情,迫使自己換了另一種聲調悄悄地加了一句:“那麼,就是說,她她配不上我了?夠了,夠了,反正我要走的,況且現在我多混蛋,馬爾塔大嬸:我沒有明白!別哭了。現在怎麼辦?幸福,人都說幸福”

他從桌子底下拿起來提包和口袋,已經走到門前,突然想起口袋裏裝著他從家鄉給苔萊季娜帶來的鮮美的檸檬。

“噢,您瞧啊,馬爾塔大嬸。”他說。

他解開了口袋,一隻手拉著,把那些噴香的鮮果倒在桌上。

“若是我把這些檸檬扔在這些先生們的腦袋上,那又會怎麼樣呢?”他又說了一句。

“看在上帝的麵上!”老太婆痛哭著呻吟道,同時做了個手勢,懇求他不要說下去。

“沒什麼,沒什麼,”密庫喬接著說,一邊含著痛苦的眼淚把空口袋裝進兜裏,“這些檸檬我本來是給她帶來的,可是現在我把它們隻留給您一個人,馬爾塔大嬸。”

然後他拿起一個檸檬,湊到她鼻子底下說:

“您聞聞,馬爾塔大嬸,聞聞咱們家鄉的泥土味隻要想一想,我甚至還上稅了呢算了。隻給您一個人的,不要忘了您替我轉告她一聲:‘祝她前途無量!’”

他提起手提包便走了。但是走到樓梯上的時候,一種痛苦的惆悵的感情攫住了他:孤單單的一個人,背井離鄉,在黑夜裏,被遺棄在這陌生的大城市裏,失望,被侮辱,被打敗他走到正門,看到正在下著傾盆大雨。他已經打不起精神冒著這麼大的雨走在這陌生的街道上。他悄悄地返回來,登上一層樓梯,然後在第一級上坐下,支起兩隻胳膊,頭垂在兩隻手上,悄悄地哭泣起來。

晚餐結束後,苔萊季娜·馬爾尼絲重又來到小房間。她母親一個人坐著,也在哭泣,這時候,客廳裏的先生們正在大聲說笑。

“他走了?”她驚奇地問。

馬爾塔大嬸肯定地點了點頭,沒有看她一眼。苔萊季娜思索了一下,向暗處匆匆投了一瞥,然後歎了一口氣:

“可憐的人”

說完以後立刻又微笑了。

“你看看,”母親對她說道,已經不再用餐巾拭眼淚,“他給你帶來的檸檬。”

“多好的檸檬啊!”苔萊季娜箭步跳過去,感歎地喊道。

她一隻手捂在胸前,另一隻手盡可能多地抓一捧檸檬。

“別喲,別拿到那邊去!”母親強烈地反對說。

可是苔萊季娜聳了聳肩,一邊喊著一邊跑向客廳:

“西西裏的檸檬!西西裏的檸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