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國無外交”,那是無恤先前對子貢提起過的話,張孟談在側覺得總結得精辟,便把它牢牢記住了。
無論春秋還是後世,國與國之間的外交,無非是將戰場上的兵甲擺到案幾上較量一番,誰的拳頭大,誰就有權發言。
若是此次魯國表現的太過軟弱,這場外交之戰便會將先前吃到肚子裏的土地和利益吐得幹幹淨淨。
但主持此次和談的大宗伯孔子,他是一個軟弱的人麼?
在盜蹠圍城時,他敢身披甲衣,手持弓矢,站在城頭和大盜辯論。
他敢單車入叛軍占據的費城,說服公山不狃放棄抵抗。
他敢忤逆季氏,讓不受待見的先君魯昭公墳墓歸位……
在曆史上,他還敢以老邁之身軀,請求討伐弑君的陳氏,嚇得魯國懦弱的君臣膽寒。
就趙無恤自己的所見所聞,這時代的儒家不懦弱,反倒是鄒魯的一根脊梁柱。戰國有孟軻威武不能屈,有魯仲連義不帝秦,後來劉邦掃平天下,各郡紛紛歸降,竟隻有魯地的儒生們硬著脖子奉項羽為正統,與漢室對抗。
何況,趙無恤沒記錯的話,孔子在原本曆史線上的成名作,就是夾穀會盟了。
張孟談見趙無恤已經看清楚了整件事的利害和應對之策,便籠著袖子笑道:“就在方才,大宗伯派來的使者已經到了,司寇猜猜是誰?”
“是顏回?還是子路?”
“正是顏回,顏子淵!”
趙無恤腦海中,那個眉直眼闊,神情樸實可親,身上雖然破舊蒙塵,卻讓人感覺他從身到心,幹淨無比的青年身影頓時浮現。
“我這便出去見他。”
趙無恤整理了下衣襟,起身讓人為自己更衣,一邊對張孟談說道:“顏回無職守,無爵位,僅僅是一個在宗伯署掛名辦事的窮士,換了別人,或許會覺得派他來是種對我的輕視和羞辱,但我卻明白,孔子讓入室的大弟子親自來,這待遇真不算低。”
張孟談說道:“然,先前未見其人,就早已聞名遐邇,今日一睹真容,方知世間竟還有如此人物,兩相對比之下,我竟顯得俗不可耐。”
這世間能被稱為國士的人不多,孔門弟子裏卻紮堆出,子路是一人,子貢是一人,顏回又是一人。冉求、樊須等人天資不足,則隻能算半個,還得看其日後發展得如何。
孔門十哲,曾無等閑之輩。
張孟談無奈地搖頭說道:“不過此人真誠而無心機,三言兩語便道出了來意。”
無恤停住了動作:“莫不是邀我去夾穀?”
“正是如此!不知司寇去否?”
“當然要去!”
趙無恤因為小病而有些萎靡的精神頓時一掃而空,他撇開披著的蟬衣轉了過來,雍容的深衣朝服在身,玄端加頂,樂氏的”不貪之玉“懸掛於牛皮韋帶上。
“齊侯想挑撥三桓與我內鬥,三桓想借助齊侯削弱我,魯侯和孔子何嚐不希望看吾等鷸蚌相爭,好增強君權……但弱國無外交,此番和談,若是不想魯國利益損失太大,他們反倒需要一個有力的助力……”
他的氣勢頓時變得睥睨無比。
若要問魯國誰的拳頭最硬,誰能讓齊國人有所忌憚……
“舍我其誰!”
……
五月底的齊魯邊境,田野中的粟半夏出苗,木槿開出了淡紅色的花,知了沒完沒了地鳴叫,山野間奔跑的鹿開始脫落犄角。
趙無恤站在車上,接過虞喜炫耀騎技在林間拾得的鹿角,對同車的長者說道:“我家中有一大一小兩白鹿,大鹿為雄,小鹿為雌,也該到落角的季節了。”
長者額頭寬闊,深衣廣袖,卷須裏露出了笑容:“初聞子泰之名,恰恰是冬狩獲鹿之時,那會子貢還在晉衛之間做行商,但凡有什麼奇聞異事都會以簡短的字筆寫下,再寄送到曲阜。若那會就有紙張,這些關於子泰的故事想必會更精彩。”
與趙無恤同車的老者正是孔子。
諸侯會盟,兩君相見,得有個嫻熟禮儀的當助手稱作“相禮”,魯侯此番決定讓大宗伯孔子擔當此任。而趙無恤在應了顏回發出的邀請後,也與他一同東行,在五月底時抵達了齊魯邊境,迎候魯侯一行。
見趙無恤應召而來,對魯侯也禮數有加,這讓魯侯驚喜不已,孔子心裏欣慰了不少。唯獨三桓斷言趙無恤一定會拒絕與齊和解,同時拒絕前來的預言落空,麵色都有些不好看。
不過單單有一樣,趙無恤帶的兵卒似乎過多了,足足有半師之眾!
當大司馬叔孫州仇有些戰戰兢兢地質問趙無恤帶這麼多人馬意欲何為時,趙無恤問心無愧地答道:“下臣聽說有文事的話必須有武備,有武事的話必須有文備。古時諸侯越出自己的疆界,必定配備文武官員作為隨從。如今齊人雖然請平,但不知其誠意如何,請配備左、右司馬以防不測,下臣願意舉薦,一定確保齊人不敢輕辱魯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