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6章 最後的君子(1 / 2)

究竟發生了什麼?外麵有人鼓起了瑟,敲起了鼓,還有吹笙的、擊築的,季劄還聽到外麵徐地婦人和少女們吱吱喳喳的笑語,然後就是齊刷刷的腳步,這是步卒行進獨有的聲音。

他們為他齊聲歡呼,聲音流過徐宮中高聳的窗戶,滲入厚重的桐木門。

這些聲音足以讓人動容,卻不能觸及季劄的心房,他已經老邁到連離開回延陵都做不到了。這一年來,延陵季子的生命在迅速枯朽,一如吳國的國運一般——皮膚上長滿老年斑,眼睛幹涸失去了神采,食欲不振,隻能靠一點流食維持生命,無力地躺在床榻上,為外麵的鏖戰焦心,卻對大局一點辦法使不上,在他神智漸漸不清楚後,也無法分享徐人的快樂。

吱呀一聲,厚重的木門被推開了,一個英姿勃發的中年人走了進來,腳步慢慢放輕,走到季劄臥榻之側,伸頭看他,目光裏帶著一絲好奇和關切。

直到季劄虛弱地睜開眼睛,與他的四目相對,中年人矢狀胡須下才露出了一絲笑。

“季子?可是將你吵醒了?”

“汝乃何人?是哪國諸侯?”吳語從季劄口中蹦出,隨即才換成了雅言,他已經分不清哪一種才是他的母語了,但他還是認出來了,中年人的冠冕服飾,是中原諸侯的規格。

“小子趙無恤。”麵對八旬老者,中年人十分謙和,謙稱小子。

“趙氏的人?”季劄掙紮著爬起來,他看上去很虛弱,滿是褶皺的雙目似乎陷入了迷惑中。

“我與趙卿相善,也見過他的諸多族人,卻從來沒有一個叫做趙無恤的啊……”

他口中的趙卿自然不是趙鞅、趙無恤,而是趙武。但隨即,季劄似乎突然反應過來,趙武已經死了,現在已經不再是他年輕時候了:“你是趙文子的兒子、孫子?”

“是曾孫。”

趙無恤摸摸老人的額頭,他皮膚濕乎乎的,沾滿汗水,又冷又黏,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輕微的喘息,果然是病的不輕啊。

於是他在床榻邊上坐了下來,接過靈鵲醫者送來的藥,耐心地喂老人服用。

季劄去年這會來徐國為他的老友徐國先君掃墓的,但因為天降雨雪,腿腳酸痛,甚至難以回延陵去。拖到了今年吳國與趙國交兵,就更加回不去了。

據徐人說,自從今年入夏以來,季劄病情惡化,神誌不清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他似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說著說著就開始胡言亂語,嘮嘮叨叨地講起他年輕時候出使中原,與卿大夫們交遊的往事。畢竟他已經八十八歲了,大概是這世上最年長的人,又經曆了太多事,不管以前多麼精明睿智,到了這會也成了一個迷茫的老者。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糊塗的老人,卻在趙軍即將攻到徐城時,回光返照般猛地轉醒過來,他親自出去製止了城內吳軍的抵抗,讓他們將兵器交給徐人和趙軍前鋒,還再拜請求徐人不要對吳人加以報複,殘害他們。

季劄不但在吳國人心目中是不可違背的長者,在徐國,因為他曾經與先代徐君交好,為了守諾而在徐君墓前掛劍相送,由此留下了美名。在徐國被吳國征服後,季劄也多次出麵維護徐人的利益,勸阻夫差的橫征暴斂,徐人心中十分感激,也願意聽他的話。

於是,這才有徐城的不戰而降。

但當趙無恤趕來探望時,季劄又陷入了神智不清中。

趙無恤喂藥的時候,季劄就靜靜地靠在榻上,看著這位諸侯,絮絮叨叨地說著關於他曾祖父趙武的事跡。

“趙文子比我年長許多,卻極為謙和,文於其中退然如不勝衣,其言呐呐然如不出其口,我到了晉國遇到了他後,才知道,這世上竟然還有如此人物,這才是真正的君子。”

“他秉承悼公遺誌,與韓起、魏舒克製範、荀。然國資蓄於私家,六卿才能卓越,家臣任要職,而公室腐敗,國家險象環生令文子痛不欲生,常與我嗟歎,說不知道晉國和趙氏的未來將去往何方,就這麼常年憂慮,年過五旬便鬱鬱而終……”

說到這裏,季劄仿佛才回過神來,疑惑地抬起頭,問趙無恤:“如今距趙文子卒,過去多少年了?”

趙無恤放下藥碗,“曾祖父已逝去已經五十三年了。”

“五十三年……已經過去了五十三年……”季劄忽然喘息了起來,過了半響才緩過氣來,拉住了趙無恤的臂膀,追問道:“晉國的叔向、韓起、魏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