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無恤道:“征伐,不是因為人口太少,而是因為有些地方,人口已經有些多了……按照現在下去,人口會繼續滋生,而土地遲早是裝不下這麼多人……”
……
墨翟一怔,卻聽趙無恤說道:
“在中原,有這麼一句古話,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
在農業社會,年輕人成年後的主要就業方向是務農,每個人的理想是擁有一塊自己的土地,老婆孩子熱炕頭,過上田園詩般的日子,一家溫飽,一生足矣!
這是理想的小國寡民狀態,然而,人口增長是指數型的,理論上沒有極限。趙無恤建元初期,中原人口總計才一千五百萬左右,土地多、人口少,政府給每家一百畝地,還可以敞開供應。但隨著人口總量的增加,到近幾年,算上隱戶,人口已達到兩千五百萬左右。像是河東、鄴城、河內等地,土地供應就出現了僧多粥少的局麵。
現如今,他還能通過開辟淮北淮南、巴蜀這些地方,通過官府的強製移民安置人口緩解危機。但繼續發展下去,再過一百年,當中原人口突破五千萬時,問題就要接踵而至了。
在中國,曆朝曆代,人口好像總有一個天花板,超過這個天花板就會爆發各種戰亂,導致人口銳減,接下又是緩慢的盛世中興,開始另一個循環周期。
讓這個上限增加的,還要靠高產作物的引入,可一旦氣候發生劇烈變動,小冰河期到來,天花板就再度降回來。
一般而言,人口引發的周期是如此演進:第一階段,王朝興起,人口稀少,人地比例很低;第二階段,戰亂之後,人均收入快速越過生存水平,人口加速繁衍;第三階段,隨著人地比例大幅上揚,馬爾薩斯陷阱凸顯,人均收入降低,王朝治理水平的降低,往往很容易導致極低的人均收入水平被推低到生存線之下;隨後,第四階段社會崩潰,天下大亂。
昊朝現在處於第二階段,趙無恤估計,自己還能活十來年,到孫兒輩時,就將遞進到第三階段了……
如此,一個輪回重新開始,所謂“治亂循環”。
攔在趙無恤麵前的最大敵人,並不是五年前的南黨,也不是現在還割據南方的楚越,而是這個治亂循環的死結。
有兩個能夠解決問題的辦法,一是不斷開辟疆土,尋找更多的耕地,通過殖民手段將人口分散開來,近代歐洲就是依靠向美洲的殖民,緩過了一次17世紀普遍危機。
其次,就是發展科技,讓土地能產出更多的糧食,讓過去不能開辟耕地的地方能夠種地。
趙無恤打算兩手都要抓,他準備在自己還在世的時候,解決掉楚越,為子孫免除後患,同時也提前開發南方,等到百年後中原人口達到一個上限時,人口才能暢通無阻地湧入廣袤的江南……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墨翟,你一直想要阻止戰爭,殊不知,阻止了今日的殘殺,也阻止不了明日、後日的,反倒會更加慘烈!”
見墨翟若有所思,卻仍然麵帶猶豫,趙無恤知道看不到後世兩年前中國曆史循環死結的他,是不會感同身受的,遂道:“看來靠王道的法子,是說服不了你了,那,便取兵道罷。”
“魯班!下去準備,將那兩件利器展示給墨翟看看。”
魯班有些發慌,連忙道:“陛下,此乃國之重器,豈可輕易示人?”
老邁的趙無恤掃了他一眼,魯班連忙噤聲,下去籌備去了。
墨翟心中有種隱隱的不安,卻又不知道是為什麼,趙無恤讓他來到溫縣水邊的宮榭同坐,對他說道:“你主張視人之國,若視其國;視人之家,若視其家;視人之身,若視其身。這就是兼愛?”
“然,若人人相兼愛,交相利,則縱然諸侯並列,天下仍能大同,否則,即便以霸道強行一統天下,人與人之間,依然會相互為仇,生出動亂來……”他抬起頭看了趙無恤一眼,輕聲說道:“就像,五年前在宋國發生的事一樣。”
那是趙無恤心裏的一道疤,同時也是墨子心裏的痛,南黨之亂,天道教徒舉事,又陸續被鎮壓,那一次大亂,死了許多人,其中不少還是墨翟的同鄉好友。
“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你不可能愛所有的人,想要保全一切,最終卻隻能失去的更多,有時候啊,就應該忍受短痛,這才能避免長痛……”
他以一個老人的身份,而不是帝王的身份告訴墨子:“凡事,都不要妄想十全十美!否則到頭來,隻會哪一邊都不美!”
……
說話間,魯班已經受趙無恤之命,將該籌備的東西籌備好了。
“來,墨翟,來看看,麵對此物,你可有辦法想出守備之策來?”
墨翟與趙無恤站到臨水台榭上,麵對浩浩大河,他看到河麵上有幾艘帆船,其中靠內的那艘大船是空的,而其他幾艘小船全副武裝,上麵站著水手,他們正在迅速靠近目標船隻,似乎是要進行一場作戰演戲……
下一刻發生的事情,讓墨翟目瞪口呆。
他看到,沒有任何征兆的,從小船上噴灑出一種粘稠的火焰,這些火焰有的直接落到大船上,遇物既燃。有的則落在水中,但是奇怪的是,他們非但沒有被水淹滅,反而更加凶猛的撲向大船。
眨眼的功夫,那艘被圍攻的船隻便周身被點燃,緩緩往河內沉沒……
“這是……”墨子擅長守城舟戰之術,對於如何防禦火箭煙矢已經頗有心得,然而麵對這種神秘的綠色火焰,卻有些束手無策。
“這叫做‘野火’,是江南舟師即將裝備的神器,無所不燃。你覺得,楚越之人雖然擅長水戰,但若遇到這種武器,會怎樣啊?”
想到那種如同鬼神一般,用水也澆不滅的綠色火焰,墨子一陣心悸,想道:“若我在船上,所做的事隻有屈膝下跪,祈求昊天和鬼神的拯救……”
見他默默無言,趙無恤一笑,又讓墨翟去乘車,和他一起去溫縣郊外看看。
車子才行駛至半道,墨子便聽到了驚天動地劇烈響聲,接下來便是地表的微微顫動,馬匹也驚慌不安地發出了嘶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