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慌了,扶著她的肩,看清了她的臉,不再像月色那樣兒,而是白成了一張紙。他沒想到他僅僅拉拉她的手,她就變成了這樣兒。
“秋霞……”
沒有回應。
“秋霞!”
依舊沒回應。
她昏了。
這昏不全是因為愛,還因為那愛中的僥幸來得太突然。她連做夢也不敢想,一個解放軍的支左排長,竟就看上了她。真真切切地看上了,拉了她的手。從他手中傳過來的她一生第一次體驗的激動像電流一樣把她擊倒了。
看看奇靜的四周,他把她抱著,朝村外走了幾十步,放在一塊草地上,讓她枕著自己的腿。風迎著他倆吹過來。玉蜀黍生長的哢哢聲,在他們周圍傳遞著。
他等著她醒來。
十
現在回憶起來,那件事很偶然,其實必然就是那結果。不發生那件事,還會發生別的事。秋季雨水勤,石澗水庫就蓄了一庫水,也是試試水庫的蓄流能力,下雨天,水庫自然是幹部和社員最擔心的事。我們支左組的人,也不斷要到庫上走一走,去得最勤的是高亮,他說他家就住在一座水庫上,爹看守了一輩子水庫,自稱對水庫上的科學懂一點。
這個時候,已經快要秋熟,莊稼地裏那種濃烈的青藻氣已經消失,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熟秋的鬱香味。到了午時,那味兒從村外彌漫到村子裏,走到村街上,社員們的鼻子常要抽一抽,像嗅到了誰家的肉味,很有深情地說:“秋天的收成不錯,不愁熬冬啦。”
雨不住滴地下了幾天,不大,也不算小。村子裏積起腳脖深的水。依照慣例,雨天應組織社員學習“兩報一刊”,沒有大場地,就以生產小隊為單位。
在屋裏躺著迷糊一會兒,到快要結束時,張三才披著雨衣出來了,穿著深筒膠鞋,到了一隊隊部。社員們到得還算齊。記工員在門口點著人頭記工分,他趴到窗上看了看,郝丁丁在前邊念報紙,社員們在後邊坐成幾片兒,男人們有幾個相圍著,在走石子四步棋,女人們都在一塊納鞋底,哧啦哧啦的扯繩聲,很響地回蕩在隊部屋子裏。陳小莊坐在最後一排社員中,倚背著方山牆,看著房頂上的一窩暖蛋家燕,專注得看戲一般。
看見窗前的張三才,記工員在門口咳了咳。
陳小莊立馬站起來,像考場的主考官樣在社員中間轉開了。社員們也都算精明,聽見咳,就都立馬停了手中的勞作,瞪大眼睛聽著郝丁丁的讀報聲。
走進屋裏,張三才站在郝丁丁身後,很清楚地看見女人的鞋底都坐在屁股下,針和線在凳上耷拉著。走四步棋的男人們,兩腿一並,把棋局原封不動遮住了。他沒言聲,沒別的舉動,也沒特殊表情,把目光收回來,盯著郝丁丁手中報紙的日期不動彈。
這是一個月前的《人民日報》。
“拿錯報紙了。”轉過頭,郝丁丁輕聲地認錯道。
“念吧,”張三才聲音很大,像對郝丁丁,也像對著眾社員:“念吧,不錯,人很齊,聽得也還比較認真。”
說罷,出去了,他就聽到媳婦們哧哧的笑聲。外麵,雨似乎下得大了些,打在雨衣上,像很多人在他背上不輕不重地拍打一樣,輕骨鬆筋。
二隊隊部在前邊的街拐角,有圈圍牆,有個門樓。門樓上的瓦縫裏,長滿了野草,在雨中擺來擺去。張三才不想往那去,女支委和一班長一道在那裏。那裏的學習太認真,叫人不忍看。地富反壞右不能和別的社員群眾坐一塊。他們不僅不能坐凳子,也不能坐地,在靠牆的一邊,難受地蹲蹴著,一動不動,受審一樣,從學習開始,到學習結束,就那麼一個不能變動的姿勢兒。吳秋霞也在那群人中蹲蹴著。他不忍心看她和那些地主婆們蹴在一塊兒。自從和她有了那一夜,凡是地富反壞幹的事,她是樣樣參加的。她怕別人從她身上看出異樣來。也自從有了那一夜,他又忍不住想見她。夜裏見,白天也想見。三遲兩疑,他終於還是朝那門樓走過去。
“燒飯的回去吧,誰回去扣誰二分工。”很遠他就聽到了女支委的吆喝聲。
女人們一晌最高三分工,早回一會扣二分,當然還是堅持學習更合算。
一班長的聲音很響亮,一到門樓下他就聽見了。
“這場前所未有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其深刻的曆史意義,不僅對中國,而且對世界各國的革命都將產生深遠的影響,它將成為世界無產階級革命運動史上最最光輝的一頁……”
三隊隊部空無一人。
那兒的學習早就結束了,在隊部門口站一會兒,張三才轉過身,走上街頭時,看見組織學習的高亮從村外跑回來,渾身淋得水透,黃泥汙點濺得滿身滿臉。
“你去哪兒了?”
“快,快去幾個人開閘門。”高亮跑過來,喘著粗氣道:“石澗水庫快滿了,該開閘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