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啊,白天跟我學,夜裏陪我睡。”
妮子臉上死著青色。問:
“你娘不是夜夜都閑嗎?”
水浪脖子哽一下,嘟囔一句啥兒,背起行囊走了。水浪在鎮上開了一間發屋,名字很雅靜,是從洛陽移植的名,叫咪咪發屋。水浪早先在部隊時給全連人理發,技術日漸高了,回來時下決心洗手不幹,一家人都說餓死不當剃頭匠。可日子久了,熬不過錢。娶媳婦要錢是理上的當然,不料的是,趕集到鎮上,到誰家討口生水喝,也要一碗二分錢。這在先前都是不曾有過的事,且早先一盒火柴二分錢,眼下一盒一毛錢,盒子還沒先前裝得滿,磷頭還沒先前凝得大,水浪就不得不到鎮上開發屋。他在門額上寫的是發屋,可人們仍說那是剃頭鋪。水浪朝前走一程,剛走出大樹的陰影,忽然立下,旋回身來。
妮子仍然站在那樹下。
水浪說:“妮子,我說的是真的。”
妮子說:“你不是不知道我還沒離婚。”
水浪說:“反正他不想要你了。”
妮子說:“我懷裏抱的是他的娃。”
水浪說:“他要三年五年不回家,苦的還是你。”
妮子說:“我樂意。”
水浪說:“沒有見過你這樣的死心眼。”
妮子說:“以後你看我眼睛正經些。”
鎮上比你好看的女人多得是。擱下這麼一句,水浪大步走了,肩膀一鬆一聳,走得很快,仿佛這一去,再也不會回來似的。水浪一走,妮子臉上慢慢浮著一層灰色,人微微縮了些,她把孩子的嘴從奶上拉下,按在肩上,悠蕩著晃動,直盯著水浪走離村街,上了大路,還不見水浪有回頭一望,便眼角掛了紅潤,踩到身邊的一塊石頭上,嘶著嗓子叫:
“水浪——路上你讓汽車撞死!”
水浪回喚:
“你男人明天就碰上打仗,後天讓地雷炸死!”
他回頭了,喚時還用手握成喇叭接在嘴上。妮子擦了眼角的淚,嘴唇上哂著一層淺笑,從石頭上跳下來,說炸死才好呢,然後轉身往家走。太陽已經升到村頭,如燒在樹上的一團火,飯早的人們,已經一手端著飯碗,一手拿著烙饃,左手還夾著一隻菜碟子,蹲在日光下的石頭上,見了妮子,問說沒找到你奶?妮子說不見影兒,吃飯的人又說,吃飯吧,她丟不了的。便把湯喝出了流水的聲音,妮子便從那聲音中走過去。
二嬸又在家裏剝著玉米喂喜鵲。
妮子說,又喂。
二嬸說,你兄弟今兒準來信。
二、跑老日
一行隊伍從十三奶奶麵前走過去,紮進了縣城。開過去的汽車,隆隆如從天上滾下的旱天雷。日光很黃,冬日的溫暖蕩漾在山坡上,馱著糧食的大馬,走在隊伍的中間,遠遠眺望在山梁的頂端,山下的隊伍,仿佛一截流動的河,碰出的叮當聲,清清淩淩朝著山坡上響。
“原來這就是日本人。”
梁上的村人們,忽然從隊伍中找不出同他們的異樣來,敗興地坐下端著下巴看,如同看一行娶親的隊伍從村頭吹著嗩呐走過去。男人們立得靠後,女人娃兒坐在他們麵前,還有人盤腿坐在他們腳上。山坡上掛著的白羊,依然地啃著冬幹的野草。有麻雀也依然立在羊頭上鳴叫。女人在喚:妞妞她爹,給你燒的紅薯熟了,回去吃吧,晾在鍋灶門口兒。男人說,我再看看,日本人個兒不高,有啥好凶的。一會兒冷了,女人擠過去,把男人拉到身後,說你走吧,我看看回去跟你學說學說。女人立到了男人的位置上,男人走了,問燒了幾塊紅薯?女人沒回頭,說燒了三塊,夠你吃的。就這個時候,冷不丁的,有了一排子槍響,聲音又冷又滑,從人們耳根下穿過去,把人們嚇怔了。
有人喚:“日本人放槍啦!”
有人問:“呀,這就是槍響?”
有個老漢說:“我們沒動,他們憑啥兒打槍?”
接下去,有個女娃驚叫著哭:
“我娘死啦,我娘頭上流血啦——”
“都來呀,我娘頭上流血啦——娘!娘!”
村人們回過身去,便都看見一個女人倒在路邊上,血如水似的咕嘟嘟朝著地上流,浸出一團團的紅泥來,腥氣很大,女人的手還雞爪似的在地上抓。跟著有誰看見了,嘶聲地叫——羊!羊!人們再朝羊群望過去,看見山坡上倒著幾隻羊,羊血嘩嘩啦啦地流,羊腿在空中踢來蹬去,似乎踢那正暖的太陽。過一陣兒,羊腿不動了,就翹在黃爽爽的半空,死了。別的羊,驚一陣,醒過神來,朝著這邊的人群跑,於是,村人們望著羊群,又看見了從那隊伍中跑出來幾個人,端槍朝著這山坡上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