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話稿算什麼,幾十頁打印紙罷了。中級職稱算什麼,使你努力工作的誘餌罷了。什麼正營、少校、休假、規矩、紀律、胡營長、哲學事例、組織處長、人生衝刺、辦公大樓、早上出操、討論報告;還有駕駛員小畢,機關同事上尉,要求每年休假兩次的老婆,三十二年燒鍋爐的老軍工,等等再等等,龍幹事一股腦兒將它們鎖進了宿舍,毫不猶豫地走出了營房。走進了市裏,走進了一個大世界的夏夜。
那張照片上的路線圖,讓他從中州路上車,至終點站下車。說下了車就是清照胡同五十四號院。大街上除了偶有下班的工人,來去匆匆,所剩的就是燈光月光了。燈光的黃褐色,月光的奶白色,把這古都淹沒在時渾時清的湖水裏。真多虧了香港新製作的《雪山飛狐》連續劇。《雪山飛狐》如同陷阱樣吞沒了這古都閑人。汽車穿越都市時,期間停了幾次,都無人上車,龍幹事越發覺得這車是為他赴約而開的,他預感到約會的順利和溫馨。他頭腦裏因為那信件和照片的誘導,很清明地看見了她的模樣和衣著。龍幹事倚在車座的靠板上,兩眼微閉,心裏設想著見到她時各種各樣的風光和情景。然無論哪一樣,龍幹事都想不完全,他不知到她家時,她是睡了,還是在看電視。也許她正在《雪山飛狐》的白茫茫裏感傷。她不敢相信他會來,他卻恰恰敲了門。如果果是如此,見到他,她也許會微微一怔,眼角含上淚。這時候,你該怎麼說。你說你好我來了,還是如熟人說一句你在家呀。然後走進她的房間裏。可是她要不是坐那兒看電視呢?如果她睡了,披一件睡衣袒胸露背來開門呢?她結了婚,來開門的正好是她丈夫呢?她不指望他來了,並不在家呢?……市中心鼓樓的大鍾響了,敲了十下,響亮悠長。聽到鍾聲時龍幹事心裏緊緊縮一下,車慢慢悠悠竟也晃到了鼓樓廣場。再有四站,就是她的家,清照胡同五十四號院。想必在那裏,北宋婉約詞人李清照,曾同趙明誠恩恩愛愛,寫下了“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的小令,一時洛陽紙貴;也寫下“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的佳句,令後人為之世代歎息。不知道你此次赴約,該是哪一種風景。龍幹事從一個窗口移到另一個窗口,燈光下能看見環衛工在不急不慌地清掃廣場。
這個時候,軍營該是電影結束的時候。上下集的《大決戰》。明天部隊肯定要開展《大決戰》給了你什麼啟示的討論,機關要整理《大決戰》教育情況反映的材料,龍幹事也許會被處長指定為重點發言,政治任務,推托不得。這些活都是政治部門組織施工的,也是思想政治工作的重要篇章。想到日複一日忙碌著,到頭來似乎什麼也沒做的生活。龍幹事心裏便生出滿腹的煩亂,想從那生活中找出一些意思就像海底撈針。然而如果說沒有意思,那其中的任何一項卻又十分的重要,連看電影也有紅頭文件,規定看到每個幹部、戰士、家屬及開始讀書的學齡兒童,並且在影前有整篇大論的介紹、評定和首長的講話。電影前的教育比放映電影本身更需要時間。想到這些,龍幹事就把這次赴約設計得格外美好,格外神秘,格外溫馨。他很渴望眨眼之間就到清照胡同五十四號院,於是從內心感激這趟末班汽車。他從口袋摸出一塊錢,扶著身邊的每一個車座去買票,售票員問他你不是到終點站嗎?
他說是的。
售票員說還有一站呢。
他問往清照胡同去從哪走?
售票員說下車往前走二百米,胡同口有一對石獅子。
到了。立馬就到了。龍幹事心裏立刻鑼鼓聲聲,地動山搖。他把手伸進口袋,摸那十三封信時,仿佛摸到了那一片感歎欷歔。那感歎欷歔極似急劇起落的一根槌兒,敲得他胸脯砰砰啪啪。他的手上出了一層汗。他把手取出來,將汗抹在汽車門的帆布上,再將手放回口袋時,一下便摸到了一張光滑柔嫩的臉。那是她的照片。他想好了見她時的第一句話:我是龍幹事,你是……她會受寵若驚。她會先說出她是誰。如果她是感情容易衝動的女子,她會熱淚盈眶,不顧一切地朝他撲過來,不顧一切地擁抱他,親吻他,然後再含淚而笑,說我以為你是鐵石心腸呢!如果她是那種能控製感情的人,她會苦味一笑,說你到底來了,然後彬彬有禮地給你倒水、削蘋果,然後……車就停了。終點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