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鬆剛看見教導員說這話時,把第三隻扣子扣到了第二個扣眼上。
看見了所有士兵們的臉都像不久前教導員的臉色時,少校營長把目光盯到了站在各連最前的三個上尉連長的臉上去,他發現三連長和教導員一樣扣子扣錯了,一連長穿戴整齊,軍姿嚴整,臉上卻是淡然稀釋的笑。那笑的後邊,郭鬆剛知道是對他向大家通報緊急情況的不信任,是對他郭鬆剛的不信任,是他郭鬆剛對自己夢中突發在西半球的戰爭的恐慌和過敏。郭鬆剛沒有對那淡然的冷笑做出任何反應。他沒有時間再去向連長、排長、士兵們過多的證明他急情通報的確鑿和真實,就像最先感到了地震來臨的人,沒有時間再和人們去討論地震降臨之前諸多征兆一樣,郭鬆剛以最簡要的神速,明確了各連的實戰任務,最後下達了“發動汽車,進入陣地”的口令,以為部隊會如往日演練一樣,迅速地擴散開來,各就其位,兩分鍾之後,登上汽車,向二十四裏外的導彈陣地迅速進發。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下達了命令,部隊的官兵卻無一人動彈,和沒有聽見他的命令一樣。
郭鬆剛朝營直屬的汽車排長走過去。
汽車排長是有十五年軍齡的老排長,是由汽車老兵轉為誌願兵,又由誌願兵轉幹擔任汽車排長的。他在發射營的資曆,比教導員早一年,比營長早三年,仿佛是一片樹林裏不是最高,卻是最粗的老樹,在任何風雨麵前,它都比別的樹木根深蒂固,堅不可摧。往日,這樣的情況下,命令下達之後,最為先行和緊張的該是他汽車排長和他的汽車排,因為從營房到導彈陣地的這段路程,靠的是汽車排的六輛大卡車。
郭鬆剛冷冷地盯著汽車排長。
汽車排長說:“營長,到底是真的還是演習?”
郭鬆剛吼:“李大樹,再不發動汽車,你就不再是發射一營的汽車排長啦!”
叫李大樹的汽車排長怔一下,猛地轉身,拉一把身邊的汽車教練班長,迅速往車庫的方向跑過去。毫無疑問,事後汽車排長沒有被撤職,但正是他這一跑,證明了發射一營所麵臨的軍事形勢的嚴峻性,使人們從木呆的懷疑中醒過來:即便是演習,他們現在該做的,也不是對營長急情通報的懷疑,而必須是對其命令的執行。否則,他們所麵臨的,將不僅僅是個人的撤職和生死,而是可能的一場戰爭時機的貽誤和拖延,是不堪設想的後果造成的隱禍,甚至,是錯失一個國家在命運的十字路口的選擇和確定——這話對別人,空軍、海軍、步兵和老百姓,聽來都有聳人聽聞之嫌,但對導彈部隊、尤其是導彈部隊中的這個發射一營,每一個士兵都不懷疑,這話裏沒含有絲毫的誇張和教育。從他們走進發射部隊的新兵連開始,當他們看了一九四五年美國在日本的長崎和廣島那兩枚原子彈爆炸的內部黑白影像資料之後,他們誰都堅信不疑,他們深居在山脈中的這支隊伍,同樣有著左右世界命運的可能和力量。
事情就是這樣,偶然而又盲從。形同一次軍事的集體夢遊,部隊很快地依照建製登上汽車,像故事的速度一樣,向山脈的四號禁區開始進發。山穀中的營房丟在身後。路兩邊的樹木被疾速行駛的車隊一一抹殺。月光在車輪下被軋得又薄又軟。草地裏的野鳥,被堅硬的汽車聲砸得四處亂飛,隻有活躍在這個夏夜的貓頭鷹敢於在汽車迎麵燈光下睜著惘然的雙眼。營長和教導員坐在最前的指揮車上,顛蕩的二十幾裏山路中,他們幾乎沒有說話。事後許久,在基地司令的親自盤查中,少校能夠回憶到的僅是這麼幾句。
教導員:“老郭,我總覺得這件事情有點玄。”
營長:“教導員,我是軍事主官,軍事上有天大的事情我姓郭的都頂著。”
教導員:“我不是那意思,出了事情還是黨委集體負責任。”
營長:“你比我在導彈部隊時間長,你知道,就怕過了今夜,我們發射營連出事負責的機會也沒啦。”
然後,車隊過了一座溝橋,駛進了四號禁區。禁區內是沙土車道,沿著溝底起伏延伸。路邊和山坡上的茂密鬆樹,在允許範圍內的微弱燈光裏,在月光乳白山坡上,呈出濃烈的黑色。禁區外邊左側的村莊裏,有激烈的狗吠。車輪下溝底的溪水河道上,有清明的水流。就是在這裏,在這河道拐彎,路也拐彎的地方,他們行駛的速度是每小時六十公裏。六十公裏對於夜深人靜急行軍的一支機械化又訓練有素的特種部隊,並不算太快,何況,他們又要爭分奪秒地進入導彈陣地,使每個士兵,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進入操作發射狀態,完成全部的發射準備。可就是這個時候,行進的車隊中發生了一絲意外,宛如車輪一不小心開進了一個淺淺的水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