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人生三步(2 / 3)

老板給我一頓臭罵,說是想要挾他。因為他對我的刻薄已引起了街坊鄰居的議論。

晚上,一個念頭突然冒出:“我要離開這裏,去讀書!”自己也被這個念頭嚇了一跳。怎麼向姨母、外婆、姐姐、弟弟交代呢?但我就這樣苦熬下去,連自己都保不住,還能履行對他們的許諾?還能擔負起支撐家庭的重任……可怎麼離開呢?什麼時候離開呢?離開後又到哪裏去尋找到飯碗呢?

最重要的是,我已經有了這樣的想法,餘下的是下決心和時機了。

不久的一天,我突然接到一封信,看筆跡是大哥劉先紫寫來的。自從我到三河當學徒,按照姨母的囑咐,不往家裏寫信;家裏也不給我寫信,理由是防止我想家。我感到拆信的手在顫抖,心在急速地跳動,費了很大勁才將信紙抽出,隱約地覺得這封信將給我帶來重要的消息。信很短,大哥說大姑母病危,要我立即回家。腦子裏立即一片空白,接著是因大姑母病危的悲傷充滿了心間。大姑母非常聰慧,但一生坎坷,無兒無女,患有肺結核,長期和我們住在一起。平時較疼我,以我母親的話是“吃蝦子也少不了我一條腿”。但她給我食品時,隻要母親看到,總是要說她。可她仍是笑眯眯地偷偷塞給我:“我未沾過嘴,不會把病傳給你。”現在大哥叫我回去,看樣子是病得很嚴重。

我將信交給了老板。老板說他也收到了我大哥的信……你既不頂家主事,他又已回去了,你不必去了。我列舉了種種理由,說明應該回。他說來時就訂過三年生死文書契約……接著老板娘出動了,盡揀好的說,並且許諾以後和他家人同吃早飯,孩子的尿布也不要我洗了。三年學徒,眼看就要熬出了頭……總之,是勸我不要回家。

無論是反對還是勸說,但他們的話,卻響應了我的感覺,這封信中藏著重要的內容,隻有回家才能知道。難道是讓我讀書?我很清楚,在決定我去當學徒時,姨母並沒有征求大哥的意見。原因是他遠在蕪湖,出師時間不長,工資微薄,已到了成家的年齡。大哥是十四五歲出去當學徒的。在戰亂的年月裏,斷斷續續讀過幾年私塾。但他一向鼓吹要讀書,認為讀了書才能使人聰明,才有出路。我驚喜得不敢再往下想。

老板看我已在收拾行裝,深知我人雖小,但決心一定,是會拚命地。老板娘又變了一副麵孔,要我早去早回。晚上,我向老板要路費乘船,他煞有介事地把算盤撥拉得震天響,說:不僅姨母留下的2元錢用完,還倒欠他2元8角。原因是兩年中打碎了一隻水瓶、三隻碗、剃頭、洗澡……工資當然是分文沒有。

“明天我起早走!”我說得斬釘截鐵。

大師傅聞聲從閣樓上下來了,正要張口時,老板把算盤珠一撥:“再借5角錢給你。”隨即在賬上記下,從抽鬥裏拿出了錢(船票是4角5分錢)。

我很感激大師傅。他平時言語不多,說話和和氣氣,從不欺侮我。隻要他看到,總是幫我幹這幹那。我大學畢業工作後,多次尋找,希望能當麵表達我的感謝,然而都未成功,直到現在,還覺得是件憾事。

輪船一出河口,我就看到了巢湖中的孤山。眼睛濕潤了,強行壓製著心緒的湧動,可越是強壓,那思緒越是澎湃翻湧,胸口漲得發痛,非常想放聲大哭一場。可輪船上擠滿了乘客,我不想讓別人看到一個男人的眼淚,於是,疾步走到船舷捧起水使勁喝……我家在巢湖北岸,每天打開大門就看到浮在湖中的孤山,它曾引發過我無限的遐想。現在見到它,就像是見到了家———苦難而充滿溫暖的家。從施口下船,走過漫長的湖灘,終於看到西邊湖村的濃綠的楊柳了,馬上就要見到在夢中給我歡樂的故鄉了。越是快到村口,心裏越是膽怯起來,我把草帽壓得很低,不希望見到任何人。可是剛到村口西頭的小塘邊,我還是被書法家大嫂看到了,隻聽她驚呼一聲:“這不是先平嗎?”僅僅是這一句話,又觸及了我在船上看到孤山時的思緒,一溜小跑往家裏趕。剛踏進大門,那奔湧的思緒衝開了閘門。我放聲大哭,哭得山搖地動,以致外婆上來抱住勸慰,也停不下來。直惹得外婆也號啕大哭……

大哥聞訊趕回家了,滿臉驚訝:“哭什麼?”

“我馬上去湖西吳村。”

“幹什麼?”

“你不是說大姑母病重了?”

他笑眯眯地用指關節在我頭上敲了兩記:“叫你回來考學校!現在是新中國,中華人民共和國!”

“那你信上怎麼……”

“不那樣寫,老板能放你回來?”

我還是不敢相信:“你現在有錢了?”

“學徒再當下去,你就變成個大傻瓜了!告訴你吧!新中國一切都不一樣了。現在窮人家孩子去讀書,隻要你成績好,國家就給飯吃,就免掉學費,這叫人民助學金!”

在苦難的熬煎中盼望了那麼久的福音,真正來臨時,心裏倒反而平靜了下來。相比之下,大哥滿口的新名詞、新的消息、新的世界,更引起我的無比好奇。

大哥不容置疑地向我宣布,既考學校,就到合肥去考,考當時最好的學校,合肥第二初級中學。一問考試時間,卻隻有八九天了。我有點顧慮。大哥卻豪邁地說誌向要高,努力要實。你有靈氣,再難考的學校,也是人考的嘛!我隻讀過私塾,但現在在學數、理、化,也沒什麼難的!關鍵在誌氣。”

大哥比我大6歲,由於他年少時就出去當學徒了,在一起生活的時間並不多,但他一直是我們的榜樣。隻是他在水邊長大,卻不會遊水(可能至今還不會遊水),這多少有損他在我心目中的光輝形象。

我趕快找課本,曾讀過的小學課本卻讓弟弟搞掉了。再是由於在船上喝了那麼多的髒水,到家就開始拉肚子,拉得渾身無力。但第二天,我還是強忍著肚疼,走了很長的路,跑到寺門口村,找同班同學劉先武借來了書。他已上中學了。

我發現姨母對此事一直不太熱情,也不敢問,也無暇問,隻恨白天的時間太短,有那麼多的書要看。多少年後我都非常驚奇,在那五六天中,讀書是那樣入腦子。

報名截止的最後一天,也就是臨考前的一天,天剛亮,外婆就喊醒了我。五姑父帶著小表哥也出了門,他是特意送小表哥去合肥考試的。大哥穿著件短褲頭(他平時總是衣冠整齊)跑來囑托五姑父,一路上一定要照顧我。五姑父滿口答應。為了省兩角錢的船票,我們走了10多裏地到三叉河乘木船。

五姑父在船上反複督促小表哥背書。小表哥其實隻比我大月份,是應屆畢業生,在班裏總是前三名。他背起書來有韻有轍,朗朗不絕,使我很羨慕。五姑父聽得心花怒放,得意之中,突然問一句:“你這次去,考不取怎麼辦?”小表哥先是垂下眼皮,但在五姑父威嚴的目光緊逼下,脫口而出:“考不取,我就投大河!”五姑父更得意:“男兒應有誌氣。”轉而又問我:“先平,你考不取怎麼辦?”他明明知道我已荒蕪了兩年學業,現在這樣一問不是把前麵要小表哥背書等的用意,表現得太清楚了嗎?我笑著說:“反正我不投大河!”他無奈地搖搖頭。

小表哥性格溫順,懂得的知識也較多,我們都喜歡跟他玩。五姑父很看重讀書,有些家學的底子,但仕途坎坷。大約是抗戰勝利後,他帶著五姑母和兩個表哥回到了家鄉。他家在羅勝四村,兄弟五人,老宅已無立身之地。他是老大,當然不能再往老宅中擠,於是在我家南邊菜地,含辛茹苦地蓋起了三間草屋,放下架子,水一身,泥一身,與姑母種菜為生,將無限的希望寄托在兒子的身上。他為人耿直,嚴於律己,對生活從無怨言,隻是苦掙苦累,但仍不失儒雅之風。在1959年的大饑荒中,為了姑母和小表哥去世了,終於未能看到他兒子的成功。我常常為他感到不平。夜晚,常常聽到他教小表哥朗朗讀書的聲音。有一次姨母在我家,很感慨地說:“先平應該向他學習,不用苦功,哪能讀好書?”母親卻不以為然:“他爸爸(我的父親曾任廬州師範教師)在世時說過,讀書有各種讀法,何必強求一致。五哥把孩子管得太死了。讀死書害人。”

小木船在淝河中蜿蜒,下午三四點鍾才到達合肥。嗬!好大的城市!繁華的三河鎮也隻不過是它的一個角角。但我心事重重,無心賞景。先跟著到大表哥處,大表哥當時在糧站工作,正在河灘上收購糧食。五姑父和他說了幾句話,就領著我們急急忙忙往西門趕。

合肥第二初級中學的校址是原府學,前麵的狀元橋和後麵的文廟都還在。校內到處是考生,因為是報名的最後一天,外地的考生都趕來了。操場上有麵新中國的鮮豔的國旗在飄揚,我長久默默地仰頭注視,滿腔的希望都傾注在那耀目的紅豔中。

排隊等待報名時,眨眼之間,小表哥已插到另一隊前麵。等到他把一切手續都辦好了,身材魁梧的五姑父拉起他說:“先平,我們到你大表哥那裏去了!”

我很愕然,這不是要甩了我嗎?可我將脖子一倔:“你們走吧!”

我又佩服起大哥了。他深知五姑父的脾氣,昨晚,特意多加了2塊錢給我,擔心五姑父不願牽累。現在想起來,這或許就是他教育孩子的一種方法。

等我報完了名,天已傍晚。這下我真的傻眼了,到哪裏棲身過夜呢?明天就要考試呀!真是四顧茫然。轉而一想,現在天熱,我又帶了線單,就在教室外睡一夜,問題也不大,就怕看門的來攆。這時,我發現有兩個大同學一直在注意我,還小聲議論著什麼,接著發現他們胸前都佩有“考生服務團”的標誌。眼睛一亮,立即上前問:“晚上有住的地方嗎?”大約是穿著土布褂子、短褲頭,斜肩著一床線單,提著一隻土布口袋的我,茫然的樣子早已使他們心中有數,忙說:“有,有!最近的是第七小學。出校門向右拐,沒幾步路就到了。我們送你去。”我無限感激地說:“不用。我能找到。”

第七小學是一座祠堂的舊址,有很大的天井和回廊,全是青石鋪就的。後殿祖先牌位上已空空蕩蕩的。上到閣樓,已見幾位同學在那裏。住處落實了,我才感到餓得慌,還是早上在家吃的飯。等到從外麵填飽肚子回來,小閣樓上已擠滿了考生。我隻好在樓梯口擠了塊地方,鋪上線單。這些考生中隻有一位王裕祥後來成了我的同學。天太熱了,窗戶又小,擠了四五十人的閣樓簡直像蒸籠。我提了線單、口袋下到天井,選了西廊沿的石板,可石板也燙人,無法睡。我突然發現口袋外映了一片墨水,慌忙取出墨水瓶。還好,是瓶蓋不嚴滲出的,還有半瓶哩!這隻口袋是外婆用紡紗換來的土布做的,用了三尺布。外婆在袋口折一層,再用線編成帶子穿進去,一提時袋口就自然收緊了。我特意要她在袋裏靠底處再縫個小袋子裝墨水,這就是我的書包。這個書包曾為我背過很多很多的書,一直伴隨著我讀完大學、工作。我一直珍藏著它,因為那裏麵裝滿了外婆的希望和我求學的艱辛。

墨水提醒我明天就要考試。為了考試,必須睡,心一靜,沒一會兒,我進入了夢鄉。

考完的第二天,我在輪船碼頭碰到了大表哥兄弟。五姑父早已回去了。小表哥的滿臉憔悴使我驚訝!考試中我幾次見到小表哥,可沒和他說一句話。僅兩三天的時間,他怎麼變化這麼大!大表哥那時正和東湖村的一位姑娘熱戀著。到了船上,我異常堅決地把買船票的錢塞到大表哥的衣袋,直到今天依然記得清楚:4角5分錢!大表哥非常不高興,可我不管,隻求他一件事,發榜時,請他順便幫我看一下,並寫信告訴我。

大哥聽說我考完後感覺良好,就回蕪湖了。姨母還是那樣淡淡的。我很納悶,但又不敢問。在親友中,我最怵的是姨母,她比我母親大12歲(我母親是在她背上長大的),常常說她把孩子慣壞了。母親卻不已為然,認為培養孩子獨立才是最重要的,凡是有助於我們將來能自主生活的事,一概讚成,讚成孩子去冒險、去闖蕩。

姐姐偷偷告訴我:“大哥對姨母沒有商量就讓我去當學徒有意見。他說現在根本不想成家,父母親走的早,沒有遺產,沒有靠山,隻希望我們都能多讀點書,將來自立。為了說服姨母,他將自己的全部積蓄買了10擔米,一是給家裏,再是給我的上學費用。姨母一生在土地中討生活,姨父客逝外鄉,小兒子幼年夭折,女兒和女婿都被日本鬼子殘殺了。命運的乖戾,生活的坎坷使她非常實在。她希望大哥成家後定下心來承擔家庭的責任,顧慮那幾擔米根本維持不了我讀書,特別是聽說大哥也想讀書後,更感到未來虛幻。對人民助學金一說,我將信將疑。她提出我若是考不取學校,還應回去當學徒,否則大哥就需應承永遠負擔我的學費。我非常理解姨母的心情,並暗暗決定:“若是考不取學校,得不到助學金,那就一定要尋找到端飯碗的地方。”

沒隔兩年,大哥真的辭去了工作,經過考試插班高二。後來才知道,他還鼓動了同在蕪湖的治仁表哥共同自學,共同考入淮南中學。大哥畢業於華東水利學院,一直在科學院工作。治仁表哥畢業於浙江大學。

在等待發榜的日子裏,為了取得姨母的支持,我拚命在菜園和地裏幹活。一天早晨,外婆對我說:“你心事太重,夜夜聽到你沉重的歎氣聲。小人心事太重不好。你能考得取。考不取也不去當學徒了,菜園上的人都能活,也餓不死你一個人。聽奶奶的話。”我滿含著淚水點了點頭。

發榜已經三四天,可一點消息也沒有,但我注意五姑父家裏反應。有一天夜裏,聽到五姑父怒斥小表哥的吼聲,我想:“壞了!小表哥肯定沒有考取,大表哥已經來過信。”我請別人去他家打聽。果然是沒有考取。五姑父還說我也沒有考取。既然如此,他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呢?心裏直打鼓。最奇怪的是,我在考試時碰到小學同學胡錫蘭,她也掛著考生服務團的條子。我鄭重托她為我看榜,還買了郵票交給她,她也沒有來信。是怕我忍受不了打擊?若說小表哥未考取是個意外,我考不取似是情理中的事,畢竟是荒蕪了兩年。

沒過兩天,姨母突然對我說:“長臨河中學正在招生,你去報考吧!”這不啻是大赦令,驚喜得我像個木頭人似的,很長時間才回過神來,哽咽了半天,也說不出話。

考場就在我曾讀書的長臨小學,那時中學和小學在一起。第一門數學考完後,布告欄貼了標準答案。我一對照,幾乎全對。而這份試卷和二初中的試卷幾乎一模一樣。心裏非常納悶,決心這裏一考完,就到合肥去看榜。考第二門課交卷時,發現監考的是小學同班的柳大個子。他也認出了我,都很驚訝。臨出教室門,他說丁老師那裏有我一封信,快去拿。我的心一下提到喉嚨口,感到信中一定有命運攸關的大事。

丁老師教美術,身體瘦弱,講話有點結巴,為人和善慈愛,就住在學校後麵。我一陣風跑到他家,剛進門,丁老師就認出了我,說:“郵局有封信不知該往哪投,拿來讓我認。我叫他放這裏,可又記不清你是哪個村的,學校又在放假。”

那是隻舊式的牛皮紙長信封,剛看到左邊蓋的是“皖北合肥第二初級中學”長印,心就怦怦跳。投信地址是毛筆寫的“合肥東鄉長臨河”。收信人“劉先平”三個大字赫然在上。但那時,我的名字肯定不是長臨河人都能知道的,感謝郵遞員的聰明送到了學校。扯開信時,“錄取通知”幾個字,讓我一下跳了起來,拔腿就跑。丁老師追著我的身影說:“這是我……我們長臨……長臨小學的光榮!”

我闖進教室去拿墨水,柳大個子伸手來攔,我將墨水往地下一摜,說了聲再見,就飛快往家跑。出了南門,見姨母在棉田裏鋤草。我喊了聲“三姨娘!”舉著那份錄取通知一口氣跑去。她抬頭看了看。我將錄取通知往她手上一塞:“我考取了!”

“不是才考兩門嗎?”她隻將兩眼緊緊盯著我。

“是合肥的!”

自覺聲音並不太高,但她一震,拄著鋤頭挺直了腰,深深地舒了一口氣。後來,姨母一直跟隨我生活。70多歲時,她還背著孫子上樓。每當我和妻發生矛盾時,她總是義不容辭地責備我,數說我種種不是,巧妙地讚揚妻的賢惠。滿天的烏雲頓時消散。有一次在飯桌上,大兒子有所感,說:“爸爸是我們家最高權威。”小兒子立即反駁:“不對。爸爸怕奶奶!”說得老人把飯噴了一桌子。我是一米八幾的大個子,但曆來不善飲酒,這造成了很多誤會。有一次我被朋友灌多了,回家剛開開門,就聽到她在床上說:“40多歲的人,還把握不住自己?酒多誤事!”但一當我過了50歲生日,她就勸我每晚要喝一小杯酒活血脈。

我的孩子10多歲了,還不知道她是我的姨母,而不是母親。她在向我兒子敘述這段往事時,兩眼炯炯,盈著喜悅的淚花。說她開始時不同意我考學讀書,但我太想讀書了。諄諄告誡她的孫子們要自信,要有韌性。不知艱難,就不知奮鬥!她在94歲高壽時,才離我們而去。

幾乎是一個村子的人都來祝賀。外婆樂得又是哭又是笑:“是菩薩保佑你這無父無母的伢子!”

還未高興夠,我就愁起了學費、夥食費。錄取通知上寫明:報到時要交學雜費、書本費2元多,一個月的夥食費6元。也就是說我最少要帶9元。可哪裏去籌措這筆錢呢?

是新中國建立的人民助學金,使我終於又回到了學校。在到校的第一天,我再一次仰頭注視著飄揚在藍天中的鮮豔的國旗,久久地站立著。

我主要是靠人民助學金讀完初中、高中、大學的!

在一次回答外國朋友問題時,我非常自豪地說:“我是靠人民助學金才讀上書的,是祖國人民的血汗養大的,這就是我的作品中洋溢著高昂的愛國主義的原因!”

我的老師

大年初一的早晨過得很隆重,沐浴焚香,先拜天地祖先,鳴炮開門,再拜父母、師長……

自姨母在94歲高齡仙逝之後,每年大年初一,我總是帶著兒子、孫子先給老師拜年。父母的早逝,是我的不幸,但我有幸遇到了幾位好老師,他們總是在最艱難的時候,給我解惑、傳道、授業。

接到合肥第二初級中學的錄取通知後,還未高興夠,我就愁起了錄取通知上寫明報到時要交學雜費、書本費2元多,一個月夥食費6元,也就是說我最少要帶9元錢。可到哪裏去籌措這筆錢呢?

上學心切,又想到有人民助學金,我就提前兩天到了學校,好不容易找到了班主任姚老師。他長得很英俊,穿著講究,操著江蘇口音,一問知道我才帶了6元錢,不容分說,就講:“趕快回家討錢。”我說不是有助學金嗎?他說:“那也要等到上課之後再評,第一個月不行。”說完轉身就走了,把我孤零零地晾在那裏。好心的傳達室師傅大約是看到我的茫然,走來領我到了宿舍:“別急,先住下再說。”

已是下午3點多鍾了,水米還未沾牙。學校對麵即是菜市場,我用4分錢買了兩個燒餅,邊走邊嚼著,無意中看到了一籃子大蒜頭,飽滿得發亮,紫英英的皮色,是好種子。上前一問,價格比家鄉的便宜不少。眼下正是種大蒜的時候,前天姨母還在說今年要種多少。心裏算了一下,我急忙跑回宿舍,將外婆給我做的書包倒空,再回到菜市買了整整一口袋蒜種。

第二天,我改乘火車到橋頭集,雖然路要遠了七八裏,且又是下午的車次,但我可以先到外婆家的三家羅。因為它比輪船票便宜了5分錢!

到了橋頭集已是下午5點左右,離三家羅還有近10千米的路。我扛起30多斤的蒜種一溜小跑。不一會,汗水醃得眼疼,幹脆脫下長褲、上衣,打起赤膊,攢足了勁趕路,希望在天黑之前趕到三家羅。似乎是直到這時,我才想起要走一大段的山路,才想起關於山裏狼的種種傳聞……

三家羅村在青陽山腳下。在家裏的菜地,趁有露水幹活時,隻要看到菜葉上有紅光相映,我會立即抬頭站起來,陶醉在一輪紅紅的太陽從翠綠的青陽山升起,滿目的光輝燦爛!傍晚那鮮紅的太陽,又煥起滿湖的霓霞……心中湧起對大自然的無限讚美之情……

可現在,前途的不測,青陽山的神秘,隻能使我心中忐忑,加緊腳步。蒜種太重了,中午我隻花4分錢買了兩塊燒餅,肚子早就空空,喉嚨冒火,真想歇一會,可狼的凶殘使我不敢歇,腦中浮起在三河當學徒,每天挑水時要走的那條幽深、悠長的窄巷……肩上神奇地輕了。

我已走到青陽山下了,爬了一段山路。在石牛背上,眺望到浩渺的巢湖一片橙黃閃紅,夕陽已近湖麵,彩色霞光四射。心裏又喜又急,但我還是留戀大自然的饋贈,深深地舒了口氣……

一位不速之客,我最不願碰到的一位陌生的朋友,已神不知鬼不覺地威風凜凜地立在30多米開外。它那灰褐色的毛、碩大的頭顱、三角形的嘴、齜在唇外的尖牙、雄壯的軀體,尤其是那掃帚一樣的尾巴……一切都說明了它就是傳聞中的吃人的狼!

多希望它隻是一隻狗!可傳說中,狗的尾巴是抬起的,不粗;狼的尾巴才是拖著的,如掃帚一般!

我恐懼、緊張得隻是喘著粗氣。

更要命的是,我和它都在一口山塘的高埂上,都在互相盯視,它還不時伸出舌頭在嘴唇上左抹右抹,似乎是在打量著眼前的美味。我偷空觀察四周,選擇逃跑的路線———四野沒有一個人影,村子在兩三裏外;左邊是滿塘的水,麵積不小,右邊埂下2米多深才是濕漉漉的田地。是的,我可以跳到埂下逃跑,雖說有把握不致摔傷,但狼縱身一躍,不是更有優勢?跳到塘裏遊水?常聽人說“狗父狼舅”。頭十歲時,村裏有條黑狗特別愛跟我後麵轉,我經常將樹棍扔到塘裏,它就一躍入水將棍銜回。狼是狗的舅舅,外甥會遊水,舅舅還能不會?即使我的水性比它好,可要是它坐在岸上等著,還不是玩貓捉老鼠的遊戲……三次水中逃生的經驗提醒我,千萬要冷靜,心不能亂。這樣一想,我覺得首先是搞清它是不是狼?我隻是聽說過狼是“銅頭、鐵尾(掃帚尾)、豆腐腰”,可從來沒見過它是什麼模樣。再是必須想出對付它的辦法。剛上塘埂時,我看到了一頭驢。我回頭一看,它還在那裏埋頭吃草,拴驢的木樁清清楚楚、不粗。有一袋蒜種可作武器,但也隻能抵擋一陣。然而那是我的學費啊!想起考學的曲折、讀書的艱難……最好的辦法是既丟不了蒜種,又能逃走……

那狼見我不動,它突然渾身一搖,張開血盆大口,露出雪白尖利的牙齒,卻一聲不吭。常說咬人的狗不叫,狼也是這秉性?是示威還是發起進攻的衝鋒號?

黃昏已經降臨,遠處村子升起的炊煙在橙色的暮靄中青青嫋嫋……

我已想好了讓它自報家門的靈丹妙藥,也算計好了逃跑的辦法。那位好心的主人一定是預計到了我在這裏要碰到厄難,才把那頭驢放在那裏。事不宜遲,我決定按想好的方案實施了。我裝出不經意轉身往回走了幾步,過了驢的身邊四五步,彎腰作撿石塊的舉動再猛回身,迎麵向它衝去……突然,神丹妙藥起作用了,一陣狂叫響起。我渾身一軟,跌坐在地上……

天哪,它叫的是“汪汪汪”,隻是狼的外甥!氣得我爬起來就扔過去一塊泥巴!它也就夾著那掃帚般的尾巴跑了……

還是兒時的頑皮給了我智慧。狗對生人猜忌心重,隻要你做出怪異的似是攻擊它的動作,它就會回應。如果是狼,我就拔起拴驢的木樁,騎到驢身上跑,或者以驢作為屏障和它周旋……

當我在滿天星鬥、淡淡的夜色中趕到三家羅村時,表嫂善蘭大姐嚇了一跳。穿著短褲、打赤膊,渾身如水洗一般。我的雙腿發軟,想將肩上的30斤蒜種放下,卻怎麼也使不上勁……可還是強撐著。正放假在家的治榮表哥連忙取下我肩上扛著的蒜種,見口袋都是濕的,驚訝不已……我隻是咧著嘴笑著,伸手逗了逗在涼床上的侄兒小盟,他們一家人已吃完晚飯,在場地上乘涼。見臉盆裏還有稀飯,我端起來就酣暢淋漓地吸溜起來。善蘭大姐一再說:“慢點,慢點,別嗆著。我馬上給你攤粑粑。”

二舅英年早逝,舅媽在生下治榮表哥後,也撒手追隨二舅而去。他是在我媽媽背上長大的,我們也就如親兄弟一般,對表嫂也姐弟相稱。她家在丁家橋村,離我家隻2千米,是位漂亮、熱情、忠厚、潑辣、幹起農活如旋風一般的姑娘。為了能夠閱讀表哥的來信和寫信給表哥,她20多歲才住到我家學識字,夜晚和我們圍在一盞豆油燈下學習,媽媽、姐姐和我都是老師。兩年後,她終於如願以償。她非常孝順我的外婆,任勞任怨地服侍她一生,也特別關照我們……

第二天回到家,三姨母看了半天蒜種,驚訝的眼光又反反複複在我臉上撫摸……嘴角露出了笑容,轉身將準備買蒜種的錢拿出。外婆在枕頭底下摸索,也拿出了6角多錢。姐姐從衣袋裏摳出1角多錢,總算湊足了9元錢。

我終於又回到了學校,依靠人民助學金讀書。那時的鄉村孩子,腦子非常簡單,現在想起往事,覺得是那樣愚笨。兩個月要洗一次被子,也需回家討點鹹菜,背上6斤重的被子,為了省幾角錢車船費,硬是起早走30多千米的路到家。我常和孩子們講,笨到不曉得將被子拆了,隻帶被裏和被麵;學習很用功,隻知道學習有飯吃,不知道為什麼學?鄉村來的孩子,麵對城市裏的同學,有著特別的自尊。這種自尊往往會表現得非常強烈,以至於同學們很難接受。

開學時的那個姚老師不久就調走了。感謝班主任方明老師。他教政治常識,是位從鄉村走出的知識分子,理解鄉村學生的艱難,理解那份可貴的自尊,盡量對我給予照顧和理解。他忠厚、熱心。我的助學金已很高了,但每月還要交1元多夥食費。家裏時常不能及時帶來,我就時常接到停夥通知,方老師也就趕快寫擔保條,我才又能到食堂吃飯。特別是他使我知道一個人不是為了自己活著,應該有理想,理想會給人無窮的力量。最使我難忘的是1963年,因一篇評論文章,再次被省報點名批判後,我陷入了極度的恐慌和苦悶之中。是方老師給我溫暖,為我排解……他是我學業、事業上的真正的啟蒙老師。在以後風風雨雨的50多年中,我們之間深厚的師生友誼,一直讓很多人羨慕。

我從初中開始熱愛寫作,有了當作家的夢。但我的作品隻是發表在黑板報上,投到報紙和文學雜誌的稿子都被退回來了。同學們經常嘲笑我,可我不在乎,也從不怕人嘲笑。我從小就有這脾氣,想幹的事,誰也阻擋不了。到了高中,這種願望非常強烈,每個星期都要寫首詩,學校的黑板報常常將它登在頭條。我的作文較好,經常受到語文老師的表揚。

記得是高二清明節假,全班同學都到我的家鄉巢湖遠足。這當然是因為我平時的宣傳起了作用,大家都知道長臨河一帶很美。回來後語文老師要我們以這次春遊寫篇作文。我洋洋灑灑地在作文本上寫了10多頁,記敘春遊的美妙,其中不斷夾雜著“山歌對唱”。我很得意,盼著作文評講。我想這一次一定會以我的作文作範文……

終於盼來了作文評講,我的大作也確實作了範文。李光業老師胖胖的、矮墩墩的、黑黑的,戴一副眼鏡,當過報紙編輯,一口合肥話,語言生動、有趣。他讀了我一段文字和詩,然後大聲地說:“寫詩的朋友們,詩不同於小說、散文,詩有內在的韻律,是語言的歌,不能隻要分行的就是詩。寫詩寫得不好,就很容易成了我們合肥話說‘詩’字時,一滑,變成了……”

“屎!”同學們同時大喊,樂得大笑,都將眼光投向了我。我頓時感到像被電擊火灼,臉漲得通紅。可我沒有低頭,卻兩眼直視李老師。我發覺他輕輕地怔了一下,然後語氣一變:“寫詩的朋友們,我也很愛詩,寫詩要先讀詩,常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寫來也會謅’嘛。讀多了,就有體會,有了感悟。特別是這個‘悟’字非常重要,悟多了,就能寫出真正的詩……”

在以後幾天的教室中,常常能聽到搗蛋蟲們“屎人”“詩人”的叫聲。

“哎喲,我肚子疼死了!”

“幹嗎忍著?快去噴湧而出,不就有了一手(首)又一手(首)了嗎?”

我從這最大的難堪中,悟出了道理。我真的去認真讀詩了,慢慢地能夠一點一點去品味……後來,我確實寫出了詩。在那時能發表十幾首詩,也是小小的轟動。學文學,靠的就是悟,沒有這種“悟”,不可能產生靈感。

大學畢業後我回到合肥工作,在師專教書。有一天,走在大街上,我眼睛一亮,迎麵來的正是李光業老師。總有10多米吧,我大聲喊:“李老師!”

我深深地鞠了一躬。不管多少人驚奇的目光,我隻顧緊緊地握住李老師的雙手。李老師表情複雜地微微笑著,突然朗聲大笑:“我讀過你的詩,真真確確是詩———《不夜的茶山》《巢湖的琴聲》……”這都是我回到安徽後,發表在報刊上的。

“感謝老師的教誨!終生銘記。”我羞赧著臉,但一字一頓說出了積存在心中多年的話。

“老夫喜歡說笑。愛之切切,下藥也重。”

我一定要請李老師吃飯。他說已退休了,正要去辦一件事,以後肯定有機會。1980年,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出版了,要送一本給李老師,卻怎麼也找不到他了。他住的地方房子已拆,麵目全非,問了很多同學,又去母校合肥一中打聽。因他在校教書時間短,又經過了“文化大革命”,誰也不知道他的去向。不時想起,總感到留了個深深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