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次水中逃生
兒時,我酷愛冒險,凡是可能參加的冒險活動,我都想方設法踴躍參加。它使我吃盡苦頭,也使我得到了很多歡樂。
在我十一二歲時,災難不斷襲來。
故鄉是在巢湖北岸的一個小村,在長臨河鎮西,叫西邊湖村。“邊”是臨湖的意思。村子不大,二三十戶人家,房舍南北兩排。住在東頭的,多姓劉,住在西頭的多姓胡。我家在前排東頭。
打開大門,就隻見浩渺的滔天波浪、藍天上悠悠的白雲、姥山上雄偉的寶塔、浮在湖中的孤山。
那時,我們村前的湖邊是沙灘,向東延伸到萬家河口和孫家鳳村,向西漫到回龍庵,總共有三四百米。據說這是方圓幾百裏的巢湖僅有的一段沙灘(可是,因為圍湖造田,這段僅有的沙灘早已消失了)。不知老天爺為何獨獨給了我們這塊寶地,沙粒金黃,一片燦爛。沙灘下是繁茂的柳林和密密的蘆葦、蒿苗。這兒是非常神奇的世界,也是我最早的探險世界。柳樹被淹沒的部分,長滿了鮮紅鮮紅的須根,著名的巢湖白米蝦就喜歡在這些須根中覓食、棲息。傍晚遊水時,在一棵樹下,常可以捉到十幾隻大蝦。在蘆葦叢中捉鳥、捕魚、捉迷藏……更有無窮的樂趣!
在我11歲的初夏,病了數月的母親去世了。父親早在我3歲時已經去世。慈愛的姨母來到我家,扶養我們姐弟。母親的逝世,對我打擊很大。我不知道將怎樣去生活。這不僅因為她非常喜歡我,還因為她從來都是鼓勵我勇敢地生活。失去了深厚的母愛,失去了心靈上的依托,我很悲傷、沮喪……
期終考試結束的那天傍晚,同學們蜂擁去萬家河口湖邊遊水。萬家河口是一條從青陽山流來的小河入湖口,河上有座石拱橋。河隻10多米寬,形成了小小的港口,泊滿了船隻。河口村是個小村,也隻十幾戶人家,五六十米青石鋪就的大道,和鎮南門相連,堤上楊柳依依。鄉親主要從事運輸,特別是枯水的冬季,退水後,要將船上的貨物躉下來,小船無能為力了。這時,有種用兩個高大木輪架起的牛車,可以涉水將貨物運到岸上。那掛在車旁的紅燈,那咿咿呀呀的輪聲,在湖灘上滯澀,到青石板上脆朗,為水鄉夜晚帶來一種特殊的情調。泊子上、埂上的青石被碾出深深的凹槽。
河口的風浪大,水深,膽大的孩子多以到這一帶遊水為榮。傍晚南風正緊,巨浪排山倒海,濤聲雷鳴。二三十位同學多是中學生,小學生隻有五六位。浪上邊頓時就像鳧了幾十隻鴨子。風浪太大,遊了一會兒,我們這些小學生就開始跳浪了。
跳浪看起來簡單。當大浪來時,縱身一跳,探首波峰,就見浪卷銀雪,飛濺激珠,浪穀如壑,走蛇遊龍……身子一晃,沉沉穩穩地落下,就聽身後甩響一個炸雷……然後再迎接下一個浪濤的到來。但潛伏的危險,就在於往下落的把捏,若落的不是時候,或是腳沒有把牢,一個歪趔,回湧一抽,就會被浪卷走。人們都震懾於驚濤拍岸,識水性的人都知道,最具力量的卻是浪的回抽。跳浪的驚險和刺激性,誘惑力正在於此。
我就是在得意忘形中被回湧抽走,卷到浪裏。開頭,我很害怕,心裏清楚碰到了麻煩,特別是在河口這一段。我掙紮著從浪的裹卷中探出了頭。已離岸很遠了,正在河道邊的湧流中,小朋友們玩得正歡,誰也沒有發現我。我張口大喊:“救……”一個排浪又將我壓下水底……在這一刹那,腦子裏想得很多,難道就這樣被淹死?
不!絕對不!
我告誡自己,先不要急,嗆水、喝水都沒事。平時口渴了,我一次能喝兩瓢水。要緊的是腦子不能糊塗,最要緊的先是掙脫河口與浪形成的湧。但這股湧卻像條蛇一樣,死死纏住我的手腳。
又一股湧將我裹去,感到水稍涼了些。我一個激靈,順勢潛遊進去。真的,水涼,我感到是進入了河道。浮上來一看,果然是在河道!我鬆了口氣,喜悅給全身增添了巨大的力量。水邊的孩子都知道,夏天的水溫,不同的地方不一樣,水越深,越涼。我就是用了這點小聰明,擺脫了湧流。
河道裏水雖然深,但比浪平緩,沒有卷浪,更何況還有船隻消浪。我在和湧流爭鬥中已筋疲力盡,但要活命,隻能拚命遊水,沒有任何辦法。
我幹脆將頭悶到水裏遊,喝水就喝水吧,隻要遊到岸,喝點水又有什麼關係……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聽到有人在喊我。強睜開眼一看,是堂叔法誌二爺。
“你喝水了?看你肚子鼓的。走得動?我背你回家。”
“誰說我喝水了?我是吃了個大西瓜。”我用手拍了拍肚子,“咚咚”響,“正在曬太陽哩!”
是那副淘氣像,還是因為……法誌二爺搖搖頭,走了。
河灘上是那樣地靜,小朋友們早已不知去向。太陽正向西邊湖水沉去。我想:“今天的事,一定不能讓姨母知道,若讓她知道了,不僅擔驚受怕,而且以後的一切冒險活動都沒有機會參加了。她和媽媽的性格不一樣,隻要是能學會生活,媽媽從來都是鼓勵的。我想媽媽……媽媽若是知道這件事,一定會把眼淚都笑出來,還會摸著我的頭誇獎我長大了!
真是禍不單行。沒隔幾天的下午,我到學校拿成績單。剛到南頭壕溝邊上,就有同學在喊。壕溝裏已有三四個同學在遊水、摸魚,要我趕快下去。牛滿江說他剛摸到條大口昂丫子,手被戳得淌血,還是讓魚跑了。他們都知道我會逮魚,七嘴八舌地催我下水……
長臨鎮是水陸交通的要道,這個地方被陳俊之看中了,他把保安團部設到鎮上。然後征集民夫,硬是挑起了城牆,分成東西南北城門,站崗放哨,儼然是個土皇帝的城堡。城牆下挖成了環鎮的水濠,水濠並不寬,大約也就八九米。
我每天上學、放學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從西門,一是從南門,距離都差不多。西門是條大路。但在夏秋兩季,我特別願意走南門。南邊和西邊的壕溝拐彎處,是個大塘,水麵寬闊。崎嶇曲折的小路充滿樂趣。有一次放學,我正跨過缺口時,突然聽到“嘩啦”一聲,一條大青魚正從塘裏順著缺口遊到了田裏。我慌得鞋都未來及脫,就追去了。經過幾個回合的周旋,還是讓它衝回塘裏了。我懊惱得狠狠跺了幾腳,剛才應該先把它的退路堵上嘛!
沒一會兒,幾條小鯵條子遊來了,就在淌水溝裏戲水,忽上忽下。我抓了幾大把水草,將缺口的下遊堵了起來,再將塘邊缺口改造,入水口堵得小了一些……好,四五條小鯵魚遊進去了,我迅速用手裏的土將入口堵起……哎,真靈,沒一小會兒,水流完了。沒費多大事,我就將它們全部捉到了。時間不長,雖然那條大青魚再也沒來,但我捉到了幾十條肥嫩的小鯵條,確是一頓美味。從此,這個小缺口就成了我捉魚的專利,我沒對任何人說,也沒人想起這個辦法……
我們村上的兩三個小同學,常常是午飯後不睡午睡就去上學,到了壕溝就下水了。摸了魚、蝦,用根柳樹枝串起來,扣在水邊,用水草蓋起來。放學後拿了到湖灘上,撿些枯枝,挖個小坑架起小鍋燒魚湯。等到魚湯香了,放上早就準備好的鹽,幾個人圍在小鐵鍋邊上,吃魚喝湯。嘿!那個湯真鮮,鮮得眉毛都打戰!
摸魚比用網抓魚有更多的樂趣。有這樣的好事,還用得著他們又勸又拉?我分配了幾個人任務。矮墩墩、胖乎乎的牛滿江水性好,我叫他在最外麵。叫武斌到東邊去,還有位新同學,叫丁之林的,是這學期來我們班插班的,我要他跟我一道。他說不會水,也就算了。一聲喊,我們開始“撲通、撲通”,打得山搖地動,水花四濺。兩個來回,就停下了,這叫趕魚。把魚嚇到水邊,我們分頭開始摸魚了。
我手剛伸到邊上水草,就觸到一條魚,憑感覺它已紮到淤泥,順手往下一按。哈哈,是條鯽魚。摸魚時,我最喜歡碰到鯽魚,隻要碰到它,它就像鴕鳥一樣,把頭往淤泥裏紮,最好捉了。碰到黑魚和鯰胡子,又高興又煩人,滑不唧溜的,不當心還能被鯰胡子咬一口,它兩排鋒利的牙齒可厲害了,嘴又大。隻能是見機行事,一般是放它過去,自認倒黴。說到黑魚,我倒是有次意外的收獲。
那年,清塘,水放幹了,又曬了近半個月,塘底能站人了,才開始起淤泥。淤泥是肥料,又挖深了塘可以多蓄水。嘿,妙事出來了,一鍬挖了個大洞,一條兩斤多重的大黑魚正躺在那裏。別看隻是在爛泥坑裏,還是費了很大勁,濺得滿身都是泥星子,我才把它捉到。黑魚性長,躲過了竭澤而漁,機智地在爛泥裏造了個逃生洞。
有時,掏水邊的洞,能抓到螃蟹。有時,像是捉到黃鱔,但等拿到水麵一看,卻是一條蛇!經驗多了,再摸到像是鱔魚的,就逆向蹭一下鱗,擋手的,趕快放掉,那是蛇。我們還真的捉到過好幾條大黃鱔。
摸魚最怕、最喜歡的是碰到口昂丫子。過去這種魚不稀罕,很多,不像現在,被飯店炒得很俏。全身黃黃的,混著墨綠。四川人叫它“黃辣丁”,魚肉嫩、細膩。它扁頭、大嘴,兩邊各有一根胡子;背鰭上有根直立的長刺,像是三叉戟。這邊壕溝裏多這種魚,可我摸了五六條鯽魚,還沒碰到它。在一叢葦根處,我摸到它了。小心翼翼捏住它的腮,竅門是既不使勁,又不讓它逃掉,它就乖乖地隨你了。一出水它就大叫“口昂丫、口昂丫”,像是喊疼,又像是非常不服氣。這條可真大,總有半斤多重。
一旁觀看的丁之林在對岸樂得大呼小叫,漲得滿臉通紅,無數的雀斑非常顯眼。這引起了我的興趣。壕溝靠城牆的一邊草多,大家都在這邊摸魚。我說:“你不是會遊一點嗎?”他說:“隻會一點點,還要把頭悶在水裏。”我說:“你想不想摸魚?”他狠狠地點了點頭。我說:“打不透的地方,隻不過兩托長,一撲就過去了。你遊,我護住你。”
大概是摸魚太誘惑人了,他又是從城裏來的,想也沒想,一低頭就遊起來了。我踩水在旁邊護著。眼看快過去了,不知他哪根神經出了岔,卻慌起來,身子往下沉,兩手在空中亂舞。我趕快去救他。他一把揪住我就往下按,人一下騎到我的脖子上,兩隻腳還絞起來盤著,卡得我脖子生疼。我隻好憋住氣,把他往對岸頂,他卻仰身往後掙。我使勁用腳蹬,沒往上躥一點,又被他緊緊按住。外婆常說在水裏救人,要特別當心,溺水的人抓住什麼,都以為是救命的稻草。
幾下一折騰,我也被弄得渾身沒勁,難道要兩個人一道淹死?真沒想到在水溝裏會出事。腦子一靜,我想應先擺脫他的糾纏,我活了才能救起他。還是淘氣淘出了辦法,人的兩個大腿丫有兩根酸筋。我使出了渾身的力氣,猛地雙手拿捏他大腿丫的酸筋。他往上一躥,我就勢從水裏逃出。浮上水麵,見他又沉下去,隻有頭發像一團水草漂在水麵。我迅速抓住他的頭發,將他倒拖到岸邊……
這時,那兩位同學也趕來了,手忙腳亂地幫他控水,捶背……他臉色煞白,雀斑顯得又黑又密,但卻傻笑著,似乎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我想:“再下水救人之前,先得動動腦子。”
12歲那年,家裏生活實在艱難,姨母將我送到三河去當學徒。
三河在巢湖的南岸,是個重鎮,也是太平天國時著名的三河大戰的戰場。商業繁榮,一條大河由東向西,流向巢湖,將鎮分成南北。北岸主要是商業區。
我在一家染坊兼賣顏料的小作坊當學徒,門麵在北岸東大街。老板姓丁,大師傅也姓丁,是老板家族的兄弟。姨母曾給過老板媽媽很大的幫助。門麵內還有一個布莊,老板姓章。那時,東頭圩埂上都是織布的小機房,多為兩三張家庭式的織布機。每天這些小機房主賣完了布,就來顏料坊喝茶,交流信息,買顏料。也有鄉下人送來白織布染色的。
我的職責是每天早晨先要將水缸挑滿,然後是打開店門、燒水,招待這些機房主,忙得團團轉。三河是魚米之鄉,每天早晨,菱角和藕的叫賣聲絡繹不絕,叫聲悠長流韻,從小提桶裏冒出一股溫暖的菱角香、藕香。老板們大多以此作為早點,再買幾個粑粑,就是很別致的早餐了。但學徒是沒有權利享受的,一直要到11點左右,才有一餐飯。那是我和老板娘共同操作出的作品。飯端到桌上,老板和大師傅才來。我隻能站在一邊吃飯,還要瞅著給老板和大師傅添飯。動作稍遲,老板就要罵“笨得像豬”。隻要老板一放碗,我就得趕快吃完飯,不管飽沒飽,都得放下碗,要不然,老板又要罵“餓死鬼投胎的”!下午是砸燒堿、配顏料、染布。四五點鍾吃晚餐,然後就是饑腸轆轆的漫漫長夜。
我得看店堂,隻能睡在櫃台上。櫃台隻不過兩尺多寬,我有本事睡上後,就不再翻身了。早上起來被子都不亂,從來也沒掉下來過。這種穩如磐石的平衡本事,在以後的探險生活中,給了我很多意想不到的幫助。
最難忍受的是饑餓。特別是每天早晨,那賣藕、賣菱角的聲音一響,我的胃就冒酸水。這種像貓撓的胃疼,一直要延續到中午11點。直到今天,不管在什麼地方,隻要看到賣煮菱角、煮藕的,我都會毫不猶豫地去買一些。
再想家,想湖邊的葦蕩、沙灘、學校……我都咬緊牙關忍著。姨母和外婆都曾一再叮囑我,人應該能吃得苦中苦,“咬口生薑喝口醋”,才能自立。我不願辜負她們的期望。
唯一的趣事,是晚上讀書。賣顏料就要包顏料,包顏料的紙都是買來的舊書、舊報。我就是從這些舊書中,讀到一個外國作家寫的染坊中的故事。那些故事常常使我忍俊不禁,因為從那裏看到了我生活的影子……要說以後當作家的念頭的產生,或許多少與此有些瓜葛……
一個念頭萌生了出來:“我要讀書!”發現這個念頭時,我也吃了一驚!我怎麼離開這屈辱的學徒生活?身無分文,能走到哪裏?有了念頭,就等待下決心了。
初夏,一個雨後的晴天,我去河邊淘米、洗菜。桃花汛已將河水漲得滿滿的,山裏放來的木排,長龍般逶迤在河上。我就近上到木排,放下淘米籃,開始洗菜。正洗著,突然聽到一種異樣的聲音,我循聲看去,就見上遊有水頭衝來。剛意識到是山洪來了,我就見淘米籃已被衝到河裏,伸手去抓,它溜溜地轉走了,我想也沒想,就跳到河裏……
米籃就在我前麵轉,速度並不快,可就是抓不住它,總是差那麼一點點,就像在夢中抓東西一樣……等我想起可能是水光在作怪,氣也憋不住了,趕快浮出水麵時,頭卻狠狠給碰了一下,壞了,鑽到木排肚裏了!這是最可怕的事!鑽到木排肚裏的人,很難逃出。
有了前兩次水裏逃生的經驗,我想第一還是不要慌,一冷靜,主意果然出來了。我憋不住氣,隻好喝水。我伸出手摸清了木頭的走向,然後兩手扳住木排,朝水流急的方向橫向扳,終於出來了。
爬上了木排,我就軟癱在上麵。道理很簡單,紮木排要將木頭一根根直排。水流急,又是河中心……我剛站起來,就見我的老板正氣急敗壞地向這邊跑來,原來是有人報了信,說:“你家小學徒跳水裏,鑽到木排肚了……”
我又一次死裏逃生!
不久,我接到大哥劉先紫的信,說是大姑母病危,要我趕快回家。大姑母一生無兒無女,最疼我,我當然要回家。老板不願意,黑著臉說是有三年的文書契約。但看我很堅決,又轉為笑臉,許我每天早上可以和他家一道吃早點,小孩的尿布也不要我洗了……
我還是要回家,因為我感到大哥的信裏有文章。他一直鼓吹人應該多讀書,雖隻讀過兩年私塾,但完全憑著毅力,自學了數學、物理、化學(第三年,他終於辭去工作,插班高二讀書了),難道是要我回家……
夜裏,老板給我算了賬,說是打碎了一個水瓶、兩隻碗,理了幾次發,除了我姨母放在他那裏的2元(當學徒的規矩是身上不能有錢),不僅沒有分文的工資,反而還欠他2元8角錢……
回家沒幾天,我真的到合肥考中學了……
三次水裏逃生,使我更加熱愛冒險。我在《千鳥穀追蹤》中的卷首語中寫下了這麼一段話:“危險時刻,他雖然腿肚發抖,在生命攸關時,能嚇得魂不附體;但在那種令人顫抖的冒險中,同時有著令人難忘的快樂。這種快樂一生中也隻有那麼幾次。這是因為在和危險、恐怖搏鬥時,心中油然生起一種自豪。對於自我價值的肯定、對生命的讚頌!這是一個懦夫永遠體會不到的情感,當然也根本得不到這種快樂。”
我酷愛在大自然中探險。
考學
我十一二歲時,災難接踵而來。初夏,久病不起的母親去世了。父親早在我3歲時,也因時時遭到日寇的追擊,病逝他鄉。為給母親治病,家裏已一貧如洗。慈愛的姨母毅然來到我家,和外祖母一同擔負起扶養我們姐弟三人的生活。那時大哥在蕪湖當學徒。母親逝世不久,又發大水,莊稼被淹,房子也倒了。我接連兩次遇險,差點在水中淹死。
母親的去世,對我打擊很大,失去了深厚的母愛,失去了精神依靠,我不知道將怎樣麵對生活,成天悲傷、沮喪。
冬季,常常要忍饑挨餓。異常艱難的生活,使我逐漸想到應該為姨母和外祖母分擔生活的重擔。我是現在家中最大的男孩子,應該自己去找飯碗。
有一天,姨母同村的丁大奶奶到家裏來了。她年輕時守寡,靠針線活將兩個兒子扶養成人。姨母曾給過她很大的幫助。晚上,她倆絮絮叨叨一夜,大多是感歎姨母命苦。偶爾聽到姨母長歎一聲“他還太小了”。我敏感到這位丁大奶奶此行與我有關。三天後,我的預感變成了事實,姨母告訴我,丁大奶奶的兩個兒子都在三河開作坊。大兒子開了個染坊,願意收我為學徒。姨母認為我年齡太小,但丁大奶奶一再說:“活不重,隻是看看店堂。我那兒子孝順,聽我的話。你過去對我有恩,我還能虧待孩子?”姨母還是拿不定主意。外婆已淚流滿麵,哽咽難語。姐姐也眼睛紅紅的。瘦弱的弟弟低著頭一聲不吭……我沉默了一會兒,堅決地說:“我去!”外婆、姐姐和弟弟都放聲大哭,姨母一言不吭,隻是不斷擦著湧出的淚水。我鼻子發酸,強忍著沒有讓淚流出:“這又不是去跳火坑!三年出師了,我就能頂住大門!”
接下來的幾天,外婆隻要有機會,就對我說:“一定要‘咬口生薑喝口醋’,頂住苦,不能‘販桃子’,兩三月就跑回來。”姐姐卻默默地幫我縫補衣服。弟弟則一步不離地跟在我身後。
臨行那天,天陰沉沉的。姨母挑著簡單的行李送我,沿著巢湖邊的圩堤,到施口乘輪船。我是第一次乘輪船橫渡巢湖,對即將生活的世界很茫然,但也有著好奇和新鮮,更多的是一種自豪:我將自食其力。
在天快黑時,我們的船終於徐徐靠岸。三河給我的印象是大河兩岸的商埠,河南、河北的街道就在圩埂上,河北店鋪林立。
老板開的實際上是個小作坊,染布並兼營染布的顏料,在河北東街,緊靠曹柳門巷。門麵中還有一家布店,老板姓章。房子很深,後麵住著房東一家。店裏還有位大師傅,是老板的家族兄弟。丁大奶奶和老板娘一再要我姨母放心,說是將會像家裏人一樣待我。姨母說了許多的感謝話,第三天就回去了。
姨母一走,我就正式幹活了。每天清早起來開店門。門麵的排板一塊總有3米多長,40來厘米寬,4厘米厚,約15千克。這對個子矮小、瘦弱的12歲的我來說,實在是難以勝任。第一天我咬緊牙關,將它一塊塊從門槽中取下。但兩塊一道扛時,因個子矮,我隻得深彎腰,猛吸一口氣,攢足了勁扛起來。剛扛起時,板長,重心往下一沉,就砸了下來,將櫃台上的東西打得震天響,我也跌坐在地上。我連忙站起來,老板已從裏麵竄出,劈頭打了我一巴掌。本能的反應使我握了拳頭就要往上衝,可突然一驚:我是在當學徒。老板上來又是一巴掌,滾燙的血從我的鼻孔中流出。“你這小東西,膽子不小。想還手?三年生死文書訂了,打死你也不償命!今天跟你講清了,拳頭就是飯,唾沫就是茶。是這個命,你就得認!我就是從這當中熬過來的。再要把門板砸下來,就砸爛你的頭!”
我是個野孩子,從未受過這樣的欺侮。記得我9歲時,有一天放學捧著幾隻同學送的蠶經過城門口,陳俊之自衛團站崗的兵痞子一定要看。小學生中流傳說蠶見太陽就要死。我不給他看。他惱了,伸手就把我手中的蠶打掉在地。我氣得一頭撞過去,撞得他跌了個四腳朝天。他爬起來就用槍托子砸,我卻一溜煙跑了,在小圩的窄田埂上和他繞圈圈……以後好幾個月我都是繞道南門去上學。
母親也常教導我們,不欺侮人,也別受人欺侮。冷靜下來,我當然不敢第一天就把飯碗砸掉,鮮血不斷從鼻孔中流出,滴到地上,我努力克製著不斷翻湧的熱血,但肯定是怒目相視。老板身材細條,臉膛白白的,梳了個大背頭,油光閃亮。給我最初的印象他是個斯文人,可這時他左右顴骨通紅,像是討債的白麵無常,顯得猙獰可怖……一定是我那副神情使他沒有再動手,愕然地站在那裏。直到大師傅拍拍我的肩,我才回過神來。“一次隻要扛一塊,來,我扛給你看。”
整個事情中沒有見到丁大奶奶。直到我鋪被子時,她才悄悄地來到身邊,先是撫摸我的頭,半天才說:“以後扛門板,隻一塊一塊扛,不要貪多。他當學徒時,受的罪比你還要多!唉!常說十年的媳婦熬成婆。別記恨他,當學徒的都有這一關。”我的心往下一沉:“他要在我身上討債了,以後可得格外當心。”她待了半個小時,可我一聲未吭。
鼻血還未止住,我就去挑水,這是規定給我的生活。我的個子太矮,隻好一再將係繩縮短。出門後向左轉,經過張一鳴醫院,再向南,穿過一條長長的石板路巷子,到達河邊的石級碼頭。從小在家種菜就得經常挑水澆,但我總感到這條巷子是那樣長,它被兩邊的高牆夾住,尤其是在冬天,石板上結了冰,稍不留意就會滑倒,肩上的擔子也越來越重,不能換肩,不能停下歇息,隻能一步步向前挪。這使它顯得更為幽深、漫長。在以後的歲月中,我眼前常常浮現它的無窮幽深,甚至耳邊還回蕩著沉重的腳步踩在石板路上的一記記回響。特別是在山野和人生道路上進行漫長的跋涉時。直到1988年,電視台拍我的專題片,妻和孩子都一同去了,發現這條巷子才不過20米。起先,我以為是找錯了地方,但經過多次反複考察,確實是它,然而這也未能改變我記憶中它的幽深和漫長。大約正是它錘煉了一個人的毅力和堅韌。
把水缸挑滿,我就得趕快去水爐衝開水、洗茶壺、茶杯。街麵上已熙熙攘攘了,店裏的主顧們也快到了。主顧主要是織布的小機房主。那時在東門外的圩埂上,有很多家庭式的織布作坊,多者七八張織布機,少者兩三張。這些小機房主早市去賣布,賣完布後就到這裏來買顏料、喝茶、閑聊、交流各種信息。我得負責茶水和招待。他們性格各異,我得隨時謹慎,得罪了主顧,老板是不答應的,同時還要接待那些零散的來染布的顧客。這樣一直要忙到近11點,其間還得幫老板娘淘米、洗菜、燒飯。這時才能吃上第一頓飯。
洗完鍋碗,得趕快去砸燒堿。燒堿是染布時必不可少的化工原料。一筒燒堿有幾十千克重,我當然扛不動,隻好從庫房裏將它滾出來。它是長圓筒狀,開它時需有點技術,一般是大師傅幹。大師傅是個憨厚人,他先是撩起長衫,拿起我遞給他的斧頭,掄起斧背先行砸一兩圈,然後再用斧口劈開咬合的鐵皮,之後,就是我的事了。要將大塊的肉紅色燒堿砸成小塊,便於包裝。看來這是個簡單的力氣活,其實並不簡單。燒堿有強烈的腐蝕性,老板也不給手套,也不給防護鏡。一筒燒堿砸完,左手的拇指、食指、中指總是要爛掉一層皮,血跡斑斑,疼得渾身打哆嗦,幾天之中拿東西、沾水,火燒火燎疼得鑽心。要把大塊砸成小塊有很多竅門,稍不留意,就右手砸了左手。第一次砸完一筒燒堿後,第二天我發現衣服上有好幾個洞,身上皮膚也爛了好幾塊,再一想,肯定是碎塊濺的。有一次,濺到了眼裏,趕緊用水不斷衝,但還是紅腫了一個多星期。後來大師傅說我幸運,因為曾有人把眼燒瞎。從此每次砸的時候我都將眼眯起來。既要把大塊砸成小塊,但碎粉若多了,老板就要罵“敗家子”。因為細碎的小塊和粉很快就溶化了。有了經驗,砸完了燒堿,我總是趕快去洗澡。冬天洗澡,我得向老板拿錢。當學徒的有規矩,身上不能裝分文。姨母走時交了兩塊錢給老板,說明是給我剃頭、洗澡的。每逢這時,老板總是眼一斜:“身上生蛆啦!”我也總是翻眼看著他,重複一句話:“拿三姨娘留給我的。”
傍晚左右,是第二餐飯,也是一天中的最後一餐飯。晚上老板三天兩頭就要出去在飯店裏“抬石頭”或叫“打平和”。我得一直等到深夜,直到他回來。逢到他高興時,也還對我說幾句關心的話。關上了門,我才能把被子鋪到兩尺多寬的櫃台上。那種磨煉,使我能一夜不翻身,也從未跌下來過。對麵布莊的學徒小賀,睡在比櫃台寬得多的春凳上,卻隔三差五要跌下來。
老板娘生下第二個孩子時,我的工作更加繁重,不僅要帶大孩子,還要為嬰兒洗尿布。
晚上等到把一切的雜事都做完了,老板娘和大師傅都睡下,不再支使我做這做那,這時才是我自由的天地,雖然這個天地很小,隻能局限在店堂的10多平方米內。老板有規定,不可擅自離開一步。最初的日子,一到這時,湖邊的各種趣事,沙灘、蘆葦的種種神奇,海闊天空,無拘無束的自由……全都湧現出來。得意和歡樂,常常使我笑出聲來……是的,我想家,想外婆、三姨娘、姐姐和弟弟,想我大哥。特別想媽媽,她絕不會讓我忍受這麼多的屈辱。當我明白了這一點,狠狠地捶了捶頭,外婆說過“吃得苦中苦,才能自立”。連這點苦都不能吃,還想擔當起支撐家庭的擔子?從這以後,隻要這些影像一出現,我立即抑製。
我終於在書籍中找到了最大的樂趣。包顏料的紙都是廉價收購來的舊書報。五花八門、各色各樣。我在如豆的油燈下,貪婪地讀著這些已被撕開的書籍的片斷,幸運時,還能碰到整本的書。以至於老板娘數次警告我耗油太多。記得曾讀過一個外國作家寫的關於染坊的各種人物和生活。那些幽默的語言、鮮活的形象,特別貼近我的生活,常使我忍不住大笑。它使我心裏朦朦朧朧中產生了一種欲望:也把我當學徒的染坊裏的故事告訴人……這或許與我以後想當作家有些瓜葛。
但最難耐的是饑腸轆轆的漫漫長夜。作坊裏每天隻有兩餐飯,但老板和家人及大師傅早上有一餐早點。三河的早點非常豐富:獅子頭、燒賣、油條、煮幹絲……尤其是賣煮菱和煮藕的,叫賣聲悠長流韻,小桶裏冒出熱騰騰的菱香、藕香,使人饞涎欲滴。老板每天總是要買很多的點心,但小學徒是沒有享用這些美味的權利的,這個規矩老板第一天就宣布了。隻能看著他們快樂地吃著,不時地讚美著菱的清香和藕的綿軟。以後,隻要一聽到叫賣菱藕聲,就胃酸翻湧,像貓抓的難受。關於吃飯時我的處境,在《三次水中逃生》中已有簡單的敘述。盡管我做了種種設計,減少程序,加快吃飯的速度,但總是隻能吃個七八成飽。若是碰上孩子拉屎,或是被支使去臨時幹件事,那可就慘了。刷鍋洗碗時,若老板娘不在旁監視,我也可以乘機偷偷塞些飯團到嘴裏,但這樣的機會不多。也有特殊的時候,老板的媽媽丁大奶奶在這裏住時,每次刷鍋,她都要我再吃點飯,並幫我望風。我曾埋怨過她在姨母麵前把學徒的生活說得那麼輕鬆,把她的兒子說得那麼好……這時,我原諒她了。
但是,好景不長,在一次為家務事的糾紛中,我親眼見到老板打了他的媽媽。我衝上去護住她,老板一下將我搡出多遠,我爬起來就把老板撞到一邊,大喊一聲:“她是你媽!”老板愣住了,少頃,放聲大哭。老人沒有掉一滴淚,隻是木木地坐著,不吃不喝。我擔心要出事,陪她坐在那裏,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可心裏亂成一團麻,怎麼也說不出一句。夜已很深了,她輕輕地說:“他不是有意的,是急了。不要對外人說。你去睡吧。”我怯怯地走了。想起姨母說的她20多歲守寡,全憑手中的針線將兩個兒子拉扯大,把一生的幸福、一生的期望都傾注在兒子的身上,然而……第二天早上我見到她時,似是變了個人,滿臉憔悴,白發平添了許多。她走了,回到鄉下去了。她的二兒子在斜對門做絲線,但兒媳婦容不下她,才到大兒子這邊來的。沒過多久,她就滿懷辛酸、悲傷和失望離開了人世。這件事,對我心靈產生劇烈的震蕩,久久難以平複。
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每天的勞作又是那樣的繁重;食物對他說來是何等重要。冬季天短,第二餐飯相應的要早一點,在下午4點鍾左右,隻是夜晚那饑餓感更為難耐。開始時,像是貓爪在胃裏撓,漸漸地,老鼠、狗、兔的爪子都來抓了。突然,像有團火“轟”地一下點燃,饑火燒灼得我坐立不安,我常在這時衝到水缸邊喝上一瓢涼水,可沒一小會兒,那火又燒起來了……它使我想起了許多事。就是因為在家中挨餓挨怕了,才願意出來當學徒的,但在家中,飯再少,外婆、姨母、姐姐總是要多給我和弟弟。餓了,我們還可以隨時到菜園上摘點瓜呀果的填饑,可現在……這種饑餓的感覺,比在家裏更為難受……我開始懷疑來當學徒是否正確了。讀書,是幫助我度過饑餓煎熬漫漫長夜的唯一食糧,書籍已經打開了精彩的世界,使我這個生於湖邊、長於湖邊的野孩子,看到了另外五光十色的生活,心田擴展開了,有著各種的向往,那時最令我向往的是既不挨餓又能讀書。那是多麼美好!
初夏雨後的一天,上午9點多,我去河邊淘米洗菜。乘桃花汛放來的木排擠滿了河邊。來河邊洗刷的人都上到木排上。我淘完了米,正在洗菜,突然聽到異樣的聲音,循聲看去,好家夥,山洪來了。我趕快收拾後撤,誰知淘米籃已被水頭衝去,隻見它滴溜溜轉。想也沒想我就跳進河中去追,隻見它在前麵轉,伸手就可抓到,卻總是抓不到,像是在夢中一樣……幾個回合下來,明白了可能是水光的折射在作怪,也憋不住氣了,上去吧。往上一浮,頭卻被撞了一下。壞了,鑽到木排肚了。我在水邊長大的,深知鑽到木排肚的危險,因為木排長,總是盡量往岸邊靠,能活著出來的人並不多。難道這次真的要在水中淹死?不,絕對不能!在家鄉時,我曾兩次水中逃生,經驗告訴我,最緊要的是頭腦要清醒。冷靜下來之後,為了不讓水嗆著,我隻好主動喝水,緩解憋悶。再一想,心裏亮堂了。我摸清了木頭的走向,感覺到了水流急的方向,然後用手沿著木排橫向向水流急的方向扳……終於,從木排肚裏鑽了出來……木排是一根根豎向編的,而水流急的方向,正是河的中間。我就是憑著這點小聰明救了自己。等我爬到木排上,挺著個脹肚子軟癱地躺著,看到老板氣急敗壞地跑來了。原來有人去報了信:你家小學徒鑽木排肚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