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後記 思念的味道(2)(1 / 2)

春天的時候,奶奶也常包薺菜餛飩,這種菜是外省的食材,當時吃的人不多。薺菜到處都是,她會教我們分辨,然後派我們去采。我們姐弟穿梭在白色薺菜花與黃色油菜花之間,胖胖的小手努力撥開草叢,認真地尋找祖籍地和生長地之間的聯係,像是執行一個神聖的任務。可惜孩子們的注意力很短,薺菜小分隊一下就被蹦跳的蚱蜢、飛舞的蝴蝶吸引,最後發現時間不夠了,趕忙胡亂拔一堆野草交差。

1984年的時候,爸爸帶著對故鄉心心念念的奶奶回湖南,那時候沒有直航,年事已高的她從香港輾轉千裏,最後終於踏上久違的泥土,與以為再也見不到的姐姐抱頭痛哭。

那是她離開故鄉第三十五年。

當年和丈夫去台灣的時候,曾祖母哭著說,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和奶奶相見,奶奶也哭了,保證說自己一定會回去。曾祖母殷殷期盼了幾十個寒暑,無論別人怎麼說,都深信小女兒有返鄉的一天。可她沒撐到那時候,她在小女兒回去的前三年過世了。

奶奶雖然拚命信守諾言,卻沒來得及和自己的說再見。

不過姨婆倒是享有高壽,後來爸爸安排那邊的親戚來深圳的工廠工作,因此表哥會接她來,奶奶就從台灣過去見麵。兩個老人家見麵總是很開心,她們會吃吃喝喝,到處觀光,有時候什麼也不做,光散步就能走一下午。已經耄耋之年的姐妹仿佛化身少女,因最小的事物開懷,有時又變回老人,為最短的步伐滿足。

最後一次見麵的時候,奶奶送姨婆去火車站,車上她們雙手互握,緊緊靠在一起,仿佛這樣就能不被拆散。在驗票口前,她們都哭了,依依不舍的模樣像是兩個孩子,太陽西下還不肯回家。姨婆頻頻回頭,奶奶不停揮手,距離漸漸拉遠,彼此說什麼再也聽不清,於是她們不停地喊著,再見!再見!

姨婆的身影消失了很久,奶奶還佇立在送行的人群中。

那年她七十八歲,姨婆也有八十歲了。

當時奶奶的健康已經開始走下坡,我想,她和姨婆都心知肚明,這次相見之後,或許就是再也不見。

我上前去,握住她充滿皺紋的手,奶奶轉頭看我,勉強露出一絲笑容:“多看一眼也好。”

消逝的時光,決堤的感傷,塵滿麵,鬢如霜,不語淚千行。

5

爺爺在我十歲的那年去世,發生得很突然,他沒有受很多苦,大家都說是福氣。

失去同甘苦大半輩子的老伴,奶奶一下子垮了下來,她日夜哭泣,瞬間老了很多。無論大家怎麼勸說,她都置若罔聞,喃喃念著曾說要照顧她一輩子的爺爺,怎麼能說話不算話,丟下她先走。從前堅強剛毅的奶奶現在像個軟弱無助的孩子,不停重複這個問題,問爺爺,問我們,也問她自己,但沒有人能回答。

爺爺有個好朋友,我們都喊他馮爺爺,是他陸大二十三期和黃埔十三期的同學,從我有記憶開始,他就常常來家裏走動。他是一位很挺拔的老先生,在爺爺過世之後依舊維持每個月探訪奶奶的習慣。他總是戴著一頂帽子,拄著拐杖,客氣地稱呼奶奶為大嫂。

馮爺爺有時候自己來,有時候帶著太太,通常大家沒說上兩句話,奶奶就哭了。

從沒看過奶奶在別人麵前哭的我,那陣子見到她儲存了大半生的眼淚。多年的離鄉背井,親友四散,生活艱難從冰河中溶解,繼而傾瀉而出,想說的話都在波濤中,聚成一條歲月的川流,橫跨幾十年。

馮爺爺離開的時候,爸爸都會請司機送他們回去,我看著他上車的背影,恍惚間好像能看到些許爺爺的樣子,難過似乎也少了一點。我當時不明白,後來才了解自己得到安慰的原因,是因為知道除了自己,還有人將我們深愛過的人珍藏心中,並且不吝讓我們知道。

上一代的人和現在不一樣,那時候時間比較緩慢,情意比較綿長,愛一個人終其一生,朋友兄弟是一輩子。

6

後來我去了加拿大,和奶奶見麵的機會從每天變成每年,我看著她豐滿的身形漸漸衰老,挺直的背脊慢慢彎曲。年紀這件事很奇妙,過了一個年紀就會倒轉時鍾,讓人逆生長。以往嚴厲的奶奶像個孩子,棱角被思念磨得潤滑,她對我們不再講究規矩與紀律,隻盼望早點與我們重逢,祈求晚點和我們分開。

每次回台灣看她的時候,她明明知道班機抵達的時間,但總是一大早就倚在門邊等待。等我撲進她懷裏,她又不敢相信,喃喃念著不知道是不是做夢。

接下來幾天,已經不大下廚的奶奶會煮各種好吃的,看我們吃得碗底朝天,她就滿臉笑容。菜單裏當然也包括臘肉,其實我一直覺得它很鹹,也不喜歡吃肥肉,但不想掃她的興,總是很努力多吃幾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