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要離開的時候,奶奶總是哭著說,自己年紀大了,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和我相見。我抱著她,像哄孩子一樣地拍著她的背脊,如同當年奶奶對曾祖母發誓一樣,保證一定很快再回來看她。爸爸怕奶奶舟車勞頓,不讓她去機場,於是她隻好目送我上車,直到我的身影變得很小很小,才轉身進門。
我上大學後,奶奶被檢查出罹患肝癌末期,因為年事已高,治療過程很辛苦。她撐過開刀,但還是沒辦法控製癌細胞擴散,到最後瘦得隻剩一把骨頭。我看著記憶中總是打扮得體的她躺在病床上,曾經豐潤的手臂上吊著鬆弛的皺皮,以胎兒的姿勢蜷縮在床的一角,像一隻渺小的蝦米。
到底癌症是什麼,突如其來地出擊,抽絲纏綿地撤退,擁有鐵打般意誌的奶奶被徹底打敗,時不時因劇痛而發出呻吟,每一聲都狠狠紮在我們的心上。
最好的醫生和最大的病房都已失去意義,大家都明白能做的隻是拖時間,可沒有人敢下決定。
奶奶最後一次入院是在夏末,我和弟弟準備回加拿大上學,臨走前我在病床旁和她說話。她用蚊蟻般微弱的聲音對我說:“這次奶奶沒辦法送你走了。”
以前每次告別,我都能忍住不哭,有時還能開個玩笑逗她,摟著奶奶一陣亂親,故意讓她罵我塗得她臉上都是臭口水。這次我費盡力氣都笑不出來,隻能在奶奶臉上輕輕一吻,哽咽地說沒關係。
回加拿大後的兩個禮拜,我又搭上回台灣的班機。弟弟和我同一班,不同以往的迫不及待,我們的頭像是千斤般重,抬都抬不起來。我替他把毯子掖好,在昏暗中看見他的眼睛閃爍,我正好相反,眼睛酸澀卻一點睡意也沒有。
飛機轟隆隆地開,飛向似乎永遠不會亮起的黑夜,我睜著眼睛,心想要是一直醒著,說不定時間就能就此停留,不往前走。
風塵仆仆抵達醫院的時候,奶奶已經彌留,在我們到了之後沒多久就離開了。
7
十幾年後,當時痛哭著說自己從此是孤兒的爸爸,現在談起爺爺奶奶,也能夠用無限懷念的口吻聊以前的趣事。我們離開台灣那年,留下了一隻狗與一隻烏龜,狗狗當然早已不在,烏龜還生龍活虎。爸爸把它放在院子的魚池中,喂食的時候會感慨又氣憤地對它說:“你這個老東西,奶奶都不在了,你倒是挺長壽的啊!”
麵對爸爸的遷怒,烏龜眨眨眼,咬起一片包心菜,轉頭悠然隱身在綠波之間。
大家都會說,時光是看不見的,但其實它無所不在。歲月刻畫山川,蔓延在眉眼,四季凝聚百雪,覆蓋住鬢發。長大與老去有時都在一瞬間,像失去,像得到,像終於明白世界上有很多事,不是披星戴月地趕,咬緊牙關地忍就會實現。
就像我雖然拚命信守諾言,奶奶也努力撐到最後,可無論我們多麼想,都沒來得及和對方說再見。
不知道的是,有天我們在更好的地方重逢,彼此都是什麼模樣;如果我已垂垂老矣,爺爺奶奶還認不認得出來。可能到時候,我們會以對方記憶中的模樣出現,更可能都脫離肉體,以精神相認。
分開多年,我有很多事要對他們說,我想告訴爺爺,揚州比想象的更美,站在祖墳前的那個下午,拂麵的清涼是不是他也在。後來我還去過湖南,搭車的時候居然聽得懂師傅的口音,感覺無比親切。
也許再見麵的時候,會不知道從哪裏啟口,不過沒關係,說不完的那些,第二天再繼續就可以。我們擁有全部的時間,從此不會再離別。
出道之後,我曾經接受一個訪問,問及從小離開台灣去讀書有沒有什麼遺憾的地方。頓時,我的腦海裏浮現奶奶靠著門框,流淚揮手的身影。閉上眼睛,仿佛又能聞到那股特別的肉香,那是奶奶記憶中的故裏,也是思念的味道。當時覺得太鹹的臘肉飯,我再也沒有機會嚐一嚐。
消逝的時光,決堤的感傷,塵滿麵,鬢如霜,不語淚千行。
用這一篇文章作為全書的結束,也算是一個帶有個人色彩的短暫告別。某著名作家曾說過,驕傲敗給時間……纏綿敗給流年……那麼,對我來說,文字是追趕時間、鐫深記憶的唯一方式。我們這一生都無法踏入同一條河流,然而此時此刻的歡喜與想念都已經完美地凝固在文字的琥珀中。
謝謝讀完這本書的你。謝謝你和我一起經曆了書裏所有的悲歡離合,見證了每一個故事的起承轉合。也許我們終會在世間失散,但在那之前,請一定好好珍惜和陪伴你愛的人。
穆熙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