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人道:“冷公子好身手,不愧是近年來江湖中第一劍客。”
“過獎。”冷無言目光閃動,語聲中既無客套,也無自得。
這人反倒猜不透他心意,幹咳一聲道:“冷公子到此,有何貴幹?”
冷無言道:“在下與華山派尉遲掌門有約在先。”
“哦?”這人將信將疑,“冷公子與尉遲掌門有什麼事,在下不知,也不想過問。在下隻知,家師嚴令,任何人不得前往頂樓,請公子見諒。”
冷無言眉尖一挑,疑竇叢生。
華山派追自家犯戒弟子,在此出現倒也說得過去,崆峒派與青城派為何到此,還要為難那對賣藝姐弟?正氣堂一戰,雖有王慧兒指證,任逍遙也承認殺了上官燕寒,但汪深曉曾言上官燕寒勾結合歡教,加上青城峨眉積怨甚深,如今兩派已是水火不容。江湖中好事者甚眾,王慧兒又已瘋癲,這件事便成了一樁謎案。青城派為免是非,索性閉門不出,此刻大張旗鼓地到此,著實有些詭異。至於崆峒掌門杜暝幽,潛心參悟玄空門心法奧義多年,門中大小事宜都是長子杜伯恒打理,如今居然親率門人到此,種種跡象加起來,也無怪丐幫如臨大敵。
冷無言的直覺告訴他,一切問題都出在那對賣藝姐弟身上。他們究竟知道什麼,竟惹來三派掌門注意?
此時那白衣劍士又道:“冷公子還請退回。縱使我等敬佩冷公子為人,師命卻是難違。”一句話說完,十二點劍尖紛紛指向冷無言。
冷無言暗道:“此事詭異,憑寧海王府與三派交情,他們斷無不見我之理,除非,所議之事於舅父不利。如此更要看個究竟。”決心一下,抱劍笑道:“既如此,冷某找華山派理論了。”
隨著話音,身形飄然而起,卻是向外躍出。圍觀的人見了,以為冷無言膽怯,甚是失望,發出一陣噓聲。誰知冷無言那一躍藏了後勁,一飄一蕩間,身子已向三樓樓簷翻去。
隻是這並未騙過青城派眾人,十二柄劍分為四組,兩組封死左右,一組攻向下盤,一組攔截上路。鐵鏈嘩嘩流出,竟比前次長了許多。
春蠶劍法,糾纏至死。
冷無言身在半空,眉尖一蹙,信手出劍。
陽光一照承影劍,映出萬道金光,將十二柄劍的光彩盡皆淹沒。黃鶴樓上金光一閃,如夏夜流火,嘩啦啦一陣響,鐵鏈斷成無數截,順著樓簷上掉下,砸得人群抱頭鼠竄。金小七捂著頭暴跳,還不忘大喝一聲“好”。圍觀的人聽了,按捺不住好奇心,抬頭一看,不覺呆住。
冷無言一劍削斷鐵鏈,十二柄劍本該飛出去。他卻以承影劍劍身橫擊,一陣叮叮咚咚脆響,所有的劍都已掉頭。冷無言一口氣用完,一一踢過十二柄劍劍柄,借力掠起,朗聲道:“承讓。”
白光一閃,十二柄劍齊唰唰釘在二樓欄杆上,冷無言已躍上三層。
青城派人怔了片刻,苦笑道:“我們攔不住他。”
“冷兄,我們又見麵了。”說話的男子也是一身白衣,靜靜立在飛簷上,似已等候多時。
劍眉星目,清雋穩重,臉上有著與年紀不相符的冷靜,華山派年輕一輩第一高手,雲鴻笑。
黃山翡翠穀一戰,雲鴻笑破南宮世家天狩大陣,領各派全殲九菊一刀流麾下帥旗、紫幢百十倭寇,如今已是名滿江湖的少年劍客。人人都清楚,他這個華山派下任掌門之位,是決不會動搖了。
正氣堂那晚,雲鴻笑匆匆離去,隻說門派內出了變故,冷無言亦未深究。此時再見,想到那個被追捕的華山派女弟子,冷無言試探著道:“雲師弟想問貴派逆徒一事,還是想阻我入內?”
雲鴻笑反問:“冷兄真認為家師與崆峒、青城兩派掌門,會為難兩個孩子麼?”
冷無言看著雲鴻笑,沉聲道:“那麼三位前輩不準旁人入內,所為何來?”
雲鴻笑遲疑片刻,道:“商議關係三派前途的大事。小弟言盡於此,望冷兄不要為難。”
冷無言隱隱有些不安:“此事可與美人圖相關?”雲鴻笑不答,然那神情已是默認。冷無言心中感激,拱手道:“冷某不才,願請教華山劍法。”
不想要朋友為難,最好的辦法就是主動挑戰。
雲鴻笑麵露喜色,轉瞬便整肅神情,道:“冷兄請。”
初冬陽光照著冷無言的背,也照著雲鴻笑的臉,微微晃眼。承影劍一聲龍吟,金光耀目,匹練般刺向雲鴻笑咽喉。
雲鴻笑似乎根本沒看到這閃電般的一劍,甚至連眼皮都沒有動一下。他的眼中有的隻是平靜,遠遠超越了他實際年齡的平靜。
碼頭上的人呆若木雞,青城派十二劍士臉色煞白。每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承影劍分明點在雲鴻笑咽喉上,隻要再向前送出半寸,雲鴻笑的咽喉就要多個血洞。
但雲鴻笑的咽喉沒有被洞穿,因為他手中的劍已在動,動得很快,快過閃電,突然間便到了冷無言胸膛。
根本沒人看清他是怎樣撥劍的。
承影劍撤回,冷無言退出兩尺。
雲鴻笑的劍如影隨行。冬陽融融,飛簷溢彩,兩個白色人影兒飛天般飄灑。樓下的人卻再無半句喝彩,竟是看得癡了。
冷無言退至簷角,身後九丈下,便是滾滾長江,他已退無可退。
因為他不打算再退。
他整個人,連同握劍的手,穩絲不動,就像一根釘子般釘在高高的飛簷上。江風習習,衣袖飄動,時間仿佛停止。
雲鴻笑麵容凝重,手背青筋暴起,血脈中仿佛跳動著強大的鼓點。
承影劍的殺氣越來越濃,逼人眉睫。
忽然,冷無言的手順著陽光的方向微微一翻,劍身立刻閃現一道奪目光華,直射雲鴻笑雙目。
陽光刺目,沒有人能不眨眼。縱然雲鴻笑眨眼的時間隻用了別人十分之一不到,也已注定失敗。
當他的眼皮一動卻還未合的一刹那,承影劍已毒蛇般掠過,鋒利的劍尖甚至觸到了他的眼睫。
金小七揉了揉脖子,道:“板馬日的,這兩個家夥要打便打,擺麼事架子!老子脖子倒要折了。”目光落在賣藝少女身上,又道,“個**養滴,說撒,那玉佩怎麼來的!”
她與邱左二人交過手,知道若想從他們身上偷東西,簡直難如登天。盛千帆也不再注意樓上打鬥,凝神看著賣藝少女。
少女似是有些臉紅,垂首道:“金爺,那玉佩,是,是別個送給我的。”
金小七一怔,旋即冷笑:“喲,個**養滴條子滿刮氣,有人偷了那麼貴重的玉送你?你黑我撒?”說著作勢要打。
少女嚇得渾身發抖,辯道:“真是別人送給我的。那,那公子說我生得乖巧,要送個小玩意兒給我。”
金小七狠狠“呸”了一聲,一把擰住她的臉,啐道:“個**養滴小**,還學會偷人!”
少女疼得眼淚打轉,大聲道:“我沒有我沒有,真是那位公子送給我的,嗚嗚……”
金鬆劈手拽開女兒:“好啦好啦,搞麼斯,女娃娃呼女娃娃,往後誰敢娶你。”
金小七撇嘴道:“老特就是心疼小**撒,難怪當年有了我,嘿嘿。”
金鬆一雙眼睛瞪得冒火,一拐杖頭敲在金小七腦門。丐幫眾人看得哈哈大笑。盛千帆卻仍是看著賣藝少女,道:“那個給你玉佩的公子什麼樣?”
少女見他麵色和善,仰頭答道:“他披了件好貴氣的裘皮披風,還有匹很神氣的紅馬。他臉上有道刀疤,可是,可是看起來還是很,很……”她臉上飛起兩朵紅雲,羞怯地低下頭,“很入眼。”
盛千帆心中一沉,已知道這個人是誰,隻是他想不通,任逍遙為何要偷崆峒弟子的玉佩嫁禍給丐幫。想要用這種手段挑起江湖事端,豈非太兒戲了些?正想著,猛聽哢嚓一聲,抬頭一看,一塊飛簷墜落,又撞飛數十塊琉璃瓦,向人群滾落。他心中一驚,不及多想,嗆地一聲,沉璧劍迎上飛簷。金小七竹棍揮舞,將琉璃瓦一一打落,幾步來到黃鶴樓門前,將竹棍往地上一戳,單手叉腰,扯開嗓子罵道:“個**養滴崆峒派,派人守在樓裏,出了事兒,屁都不放一個!砸壞了人,你們要吃官司撒!”
周圍人聽了,紛紛罵起來,尤其是險被瓦片砸到的人。黃鵠磯上頓時飄滿了“個**養滴”、“板馬日的”、“你母媽”之類汙言穢語。有人撿起瓦片往窗子上擲去。但黃鶴樓大門依舊緊閉,崆峒弟子竟似涵養好得很,外麵罵成一鍋粥,他們就是不肯露麵。遠處官差見了,紛紛湧來,吆喝著將幾個鬧得凶的拉到一邊。樓前才又慢慢恢複平靜。
金鬆擰著女兒耳朵,跺腳罵道:“個**養滴,淨給老子惹事。”
雖然在罵,語聲卻帶笑,金小七焉能聽不出,歪著腦袋嘻嘻笑道:“搞一搞值得麼斯撒,武昌衛的千總大老爺們也有崆峒派出身,威武窯的老拐們又不會真個拿他們坐書房克。”
盛千帆這才明白為何是崆峒派守在一層,而官差全都躲得遠遠的。
大明官製,府衛屬都指揮使司,官差屬布政使司,兩司之人若無必要,誰也不願得罪誰。不惟這兩司,便是再加上按察使司,也是一樣。地方上,這軍、政、法三司,以兵部直轄的都司最大,武昌府衛總共五位千總,有三位出身崆峒,布政使司下的官府中人自然不願過問崆峒派行事。
正在這時,就聽樓頂鏘鏘鏘數聲龍吟,兩條白色人影乍合驟分,金白劍光如驚龍怒電,穿梭九天之上。
“我敗了。”冷無言臉上寫著濃濃的敗意,“破劍式果然淩厲無匹。”
“彼此彼此。”雲鴻笑臉上全然沒有勝利的喜悅,而是終於有了些年輕人的沮喪之態。“冷兄敗在心上,我卻敗在劍法上。冷兄將我當做朋友,始終未用本門劍法。我卻要用破劍式才能勝你。”
冷無言目視遠方,緩緩道:“本門劍法?我的本門劍法是什麼,我已忘了。”
雲鴻笑怔了怔,眼中精光一閃,急切地道:“冷兄的意思是,方才那一招,是你從本門劍法體悟而來,是以境界更高麼?”
冷無言淡淡道:“是,隻是境界未必更高。然而這卻已是我的劍道,天上地下,獨一無二,豈非更妙。”
雲鴻笑沉思片刻,抱拳道:“多謝冷兄。”
“謝我什麼?”
“冷兄幫我想通了一件事。”雲鴻笑略略一頓,接著道,“一個人無論學過多少劍法,打敗多少對手,若不能體悟自己的劍道,也隻是劍手,成不了劍客。”
冷無言一笑:“不錯。”
他很少笑,但隻要笑,便很好看。
一種令人放鬆的好看。
突聽樓內一人道:“請冷公子入內一敘。”
這聲音儒雅清奇,初聽娓娓道來,再聽卻令人汗毛倒豎。雲鴻笑神色肅穆,打開窗牖,探手一引:“冷兄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