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男兒血
煙花騰起的一刻,江防大營已被曼蘇拉攪得天翻地覆。
她衝進大營,活生生挖下代遴波一隻眼珠。川軍驚惶護主,根本顧不得攔截任逍遙、冷無言等人。百餘匹駿馬蹄聲轟鳴,瞬間便碾過大營。任逍遙帶英少容的人馬接應俞傲,一路衝殺,不多時,也到了江邊的蘆葦蕩。
唐嬈的大船靠不得岸,停在江心,正用三五小舟,接應眾人上船。見任逍遙來,唐嬈叫聲“逍遙”,躍上沉雷,偏坐在他鞍前,就像一朵嬌柔的紫荷花。
任逍遙心中一熱,將方才不快都拋到九霄雲外,溫然道:“我身上有血,別弄髒了你。”
唐嬈摟著他的脖子,咬著他耳朵,膩聲道:“我不管!我想抱你,就要抱你。你也要抱我。”
任逍遙當即單手攬住她的腰。
唐嬈不依:“還有一隻手呢?”
任逍遙一笑:“那隻手去抱多情刃了。等辦完事再抱你。”說著將唐嬈抱下馬,一眼瞥去,見孫浥喬、鍾靈玉、王慧兒還在江邊,不覺皺眉,“你們怎麼還沒上船?”
鍾靈玉和王慧兒都不答話。孫浥喬道:“任教主再生之恩,怎能不道聲謝便走。”說著拉住鍾王二女,“兩位妹妹,我身子太重,你們便代我行禮罷。”
王慧兒神色僵冷,鍾靈玉左右為難。
長江水幫雖然與合歡教沒什麼太大過節,但鍾靈玉的愛人卻死在血影衛手中。至於王慧兒,無論是殺父之仇還是剝衣之辱,她都絕對無法原諒任逍遙。
所幸任逍遙本就不需要她們感激:“不必了。今日一別,怕也沒有相見之日。”一頓,望向嶽之風,“傷亡如何?”
嶽之風身上斑斑點點都是血跡,卻都不是他的血,所以他還是微笑著:“四隊血影衛,十五人輕傷,一人重傷,弩箭用了過半,無人殞命。”
任逍遙目光明滅,一語不發。
這最艱難的十裏路,似乎走得太容易、太順利了。
就在這時,江邊突然響起一陣鋪天蓋地的喊殺。蘆葦蕩仿佛被一把巨大的剃刀剃平,無數火把照得江岸明白如晝。數千錦衣衛衝殺過來,將眾人圍在江邊的荒灘上。緊接著噠噠噠馬蹄聲響,一隊騎手穿陣而來,為首一人,正是錦衣衛北鎮撫使許鵬澤。
“聖上有旨,著寧海餘黨任逍遙、冷無言即刻繳械,聽候問訊,抗旨者格殺勿論!”
冷無言臉色一變。
任逍遙卻大笑:“寧海餘黨?慢說他朱灝逸,就是朱瞻基,也不配做我主子!”說著一揮手。血影衛立即散成一個半圓,外圍十連弩,內線影流刀,將任逍遙及眾人護在正中。
許鵬澤催馬前出,長笑一聲,仿佛出了一口憋悶數年的惡氣道:“任逍遙,冷無言,青城山上讓你們逃了,以為今日還能逃嗎?”
冷無言與任逍遙並肩而立,低低道:“聽到了麼,是皇帝要抓我們。”。
任逍遙哼道:“那又如何?”
天下皆知,錦衣衛北司專司詔獄。所謂詔獄,便是天子親自過問的案子,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皆無權過問。能讓宣德皇帝感興趣、而又與任冷二人相關的案子,絕非寧海餘黨那麼簡單。
冷無言的判斷是:“朱瞻基的目的,是追回傳國玉璽。”
自靖難之亂起,朝廷已失落玉璽二十六年。朱灝逸之所以能禍亂大半江山,也因其手握玉璽、自稱“建文太子”之故。是以朱瞻基一進南京,便秘密訊問所有宮人,得知朱灝逸最後一次視朝,曾分別召見任逍遙與冷無言。這兩人,一個是合歡教教主、高天原的逍遙王,一個是朱灝逸表弟、名滿江湖的劍客冷麵邪君,托付玉璽再合適不過。隻是此事事關朝廷臉麵,朱瞻基隻能命錦衣衛北司暗中查探。所以許鵬澤才用“寧海餘黨”的說辭。
任逍遙想通此理,冷笑道:“如此甚好。”
冷無言眉梢一昂:“的確甚好。”
沒有人會傻到隨身帶著傳國玉璽。許鵬澤若想找到玉璽下落,就必須生擒任冷二人。而生擒,往往意味著生機。
“你帶人繼續登船。”任逍遙眼中劃過一道凜冽光色,“我去宰了許鵬澤。”話音未落,人已掠上馬背,呼道,“英少容,嶽之風。”英嶽二人影子般率隊跟進。六十人躍馬揚刀,就像閃電撕破雲層,刹那間衝入錦衣衛陣中。影流刀狂飛如電,江灘上登時人喊馬嘶,血雨飛濺,腥氣衝天。
進攻就是最好的防守。
烈焰駒一馬當先,任逍遙左衝右突,手起刀落。多情刃紅光暴漲,連斃數十人。聽到沉雷歡嘶,任逍遙隻覺心懷大暢,竟放聲狂笑。
藤原村正為多情刃除甲開刃至今,已有三年光陰。三年來,任逍遙手握十分堂、四血影衛、高天原水師大軍,根本沒有一件事需要他親自動手。如今他終於又嚐到了嗜血殺戮的滋味,怎能不笑!
錦衣衛心膽俱裂,節節敗退。任逍遙目光一掃,釘在許鵬澤身上,縱馬追去。許鵬澤挺劍相迎,鏘的一聲,長劍斷為兩截,劍柄受力,砰的打在許鵬澤胸骨。許鵬澤悶哼一聲,兩眼發黑,催馬要逃,胯下卻一空,撲通一聲摔在地上,低頭看時,坐騎竟被烈焰駒撞翻在地,折了兩條腿。
任逍遙獰笑上前,正要舉刀,就聽半空噝噝聲不斷,勁風撲麵,還未看清是何物,便覺胸前一痛。
唐門毒砂!
錦衣衛中竟有唐家堡的人!
沉雷也被毒砂打中,痛嘶不已。許鵬澤趁機遁入人群。任逍遙疼惜沉雷,加之胸前一陣撕痛,圈馬欲退,卻被十餘個黑衣蒙麵的唐門弟子圍住。其中一人喝道:“毒蒺藜!”
嗡嗡嗡暗器聲不斷。
任逍遙刀鋒一劃,暗力湧出,毒蒺藜就像撞上了一道看不見的牆,變向彈飛,周遭錦衣衛哎喲哎喲倒地。然而唐門弟子的包圍不變。血影衛被數百錦衣衛纏住,接近不得。許鵬澤遠遠笑道:“任逍遙,你以為本官真那麼不堪一擊?”任逍遙心知中計,卻不肯棄馬。唐門那人又喝道:“五瓣梅!”
嗖嗖嗖弩箭聲響,二十道藍光破空襲來。
五瓣梅是唐家堡最出名的淬毒暗器。二十支五瓣梅的價錢,已比知府一年俸祿還要高。可是唐門弟子居然用這些價值連城的暗器,去殺一匹馬。
烈焰駒!
射人先射馬!
任逍遙大怒,正要去救,就聽破空聲響,又有十支五瓣梅向自己襲來,一時心內發狠:“找死。”單掌一按馬鞍,多情刃脫手飛出,紅光一閃,叮叮叮叮打落五瓣梅。接著雙掌齊出,嗡的一聲,空中竟起刀聲。四個唐門弟子身首異處。任逍遙身子落下,反手抄住多情刃,一刀橫掃,帶起一陣摧筋斷骨的瘮人聲響,又四個唐門弟子攔腰被斬,血花箭一般飛出,江風一吹,噴了他一身一臉。眾人見他一個起落間便手刃八人,發梢衣間滴答滲血,雙目射出駭人光芒,嚇得倉皇後退。
許鵬澤遠遠道:“拿鎖鏈來!”
一語未完,就聽嘩啦啦聲響不斷,十六條鐵鏈仿佛八把剪刀,將任逍遙死死鉸住。唐門弟子齊齊出手,又是二十支五瓣梅呼嘯而出。
任逍遙眼色一厲,正待出刀,就聽身後希律律的馬嘶,伴著漫天噝噝聲奔來。
沉雷!
它馱著唐嬈跳進鎖鏈陣。唐嬈十指輕彈,漫天紫線穿刺迂回,將二十支五瓣梅盡數挽住。絲線一振,五瓣梅掉頭而回,噗噗噗射入錦衣衛胸口。鐵鏈陣登時軟了下去。
任逍遙一扳鞍韉,翻身上馬:“你來幹什麼?”
“你看江上!”
任逍遙側目一望,見上遊開來三艘戰艦,向唐嬈的船包抄過去,不禁心中一沉。
戰艦有炮,唐嬈的商船卻沒有。一念及此,任逍遙打了一聲呼哨,提韁勒馬。沉雷長嘶一聲,飛躍丈許,跳出鐵鏈陣。唐門弟子見狀衝上,數不清的毒蒺藜、子母釘、穿腸箭、柳葉鏢、黃蜂針迎麵飛來。唐嬈冷笑一聲,五指輕拂,袖中立刻騰出一團銀色煙雲。暗器撲入雲團,立刻響起一陣叮叮咚咚的聲音,仿佛雨打芭蕉。煙雲散去,所有暗器都落在泥中。
“巫山雲雨神針法!”有人驚呼。
唐嬈五指再拂,三根穿著紫線的銀針飛射而出,仿佛活的一般,射入唐門為首那人衣襟,飛針走線,血絲嘩嘩滲出。那人痛呼一聲,隻覺皮肉都和衣服被縫在了一起。唐嬈一彈絲線,那人立刻痛不可當,喊道:“四妹!是我!”
竟是唐緞。
唐嬈冷冷道:“我知道是三哥。若非如此,你已死了。”五指一鬆,放開絲線,高聲叱道,“誰再出手,我就殺誰!”
八個字說完,沉雷馱著兩人,風一般衝出包圍圈。英少容、嶽之風聽了呼哨,也紛紛收攏人手退回。俞傲挽弓搭箭,穿雲藍星箭嗖的射出,一連貫穿二三十人身軀。手下見狀紛紛拉弓,一排排箭雨射出,將錦衣衛阻住。
唐嬈將任逍遙扶下馬,喂給他一粒解毒丹,又一把撕開他外衣,一針針挑著皮肉裏的毒砂碎屑,口中道:“唐緞這王八蛋,我早晚要教訓他!”
任逍遙沉沉道:“你真要教訓他,方才就不該出手。”
方才,唐嬈若不出手,出手的便是任逍遙。任逍遙若出手,唐緞絕無活路。
唐嬈心思被他道破,低低道:“你不能殺我兄弟。”
任逍遙一笑:“你救了沉雷,我不殺他。”言罷推開她的手,起身道,“別挑了,我死不了。”
唐嬈隻得收手。她雖然心疼,但也清楚,上百碎屑一時半刻是挑不幹淨的,當務之急是脫身。
砰砰砰。
戰艦開炮,卻不是炮擊大船,而是炮擊江岸!
錦衣衛後撤,炮彈轟隆隆襲來,將濕軟的荒灘炸出一個個大坑。往來小船無法靠近。馬群受驚,四散奔跑。眾人躲無處躲,避無處避,殘肢斷臂裹著泥水,漫天飛竄。
再強悍的血影衛,在火炮麵前都無能為力。
好容易一輪炮止,血影衛折損過半。任逍遙幾乎將牙根咬碎。回身見孫浥喬和長江水幫眾人還在,登時又氣又怒:“你怎麼沒上船?”
孫浥喬臉上一紅,閉口不答。
冷無言替她說了出來:“鍾夫人對你不放心。”
任逍遙一怔,旋即明白。孫浥喬知道合歡教救人隻是為了還鍾良玉一個人情,眼下情勢,她若安全了,難保任逍遙不放棄其他人。任逍遙想通此理,隻恨不得將她一刀劈成兩半。然而捫心自問,若此刻孫浥喬真在船上,自己確有可能下令撤離,一時發不出火。
就聽冷無言道:“現在已經無法運人上船,大船要即刻起錨。你我保護餘人走陸路。”
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那三艘戰艦不但可以炮擊江岸,還可以炮擊大船。它們沒有炮擊大船隻不過是因為任逍遙、冷無言在岸上。
任逍遙看向唐嬈。
唐嬈立刻道:“我不離開你。”她抓著任逍遙衣襟,眼中亮晶晶一閃,“你的傷口還要清理,唐家的人還不知來了多少……”
任逍遙單指按住她雙唇,柔聲道:“萬一你也有了身孕,可要把我兒子照看好。”
唐嬈怔住。
任逍遙口氣一凜:“我讓你走你便走。”
唐嬈一跺腳,指著任逍遙道:“你要不活著來見我,我便要兒子罵你一輩子!”一句說完,身已騰起,借著江中漂浮的小船,掠向大船。
任逍遙又道:“嶽之風,沐天峰,你們也走!”嶽沐二人一愣。任逍遙狠狠道:“唐嬈若有閃失,我要你們腦袋!”
兩人眼圈一紅,躬身施禮,追著唐嬈而去。兩人剛走,第二輪便炮擊開始了。
冷無言拔劍道:“跟我來!”
他內息深厚,聲音傳出,仿佛鐵流,定住了眾人心神。飛雨、沉雷嘶叫著前衝,和錦衣衛攪在一起。戰艦怕傷及已方,果然停了炮擊。血影衛殺紅了眼,江灘上又是一輪腥風血雨。蘆葦蕩已全被踏平,紅泥遍地。許鵬澤、唐緞且戰且退,向燕子磯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