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磯也有一處江防大營,還有數十艘戰艦。冷無言熟知南京各處布防,豈能上當。當下喝住任逍遙,道:“再殺下去,我們會被更多人包圍。”
任逍遙吼道:“不纏著許鵬澤,你要怎麼辦?”
冷無言沒有辦法。
如果這時與錦衣衛分離,江中戰艦會立刻開炮。朝廷所用的火炮雖不及花若離改裝的佛郎機,射程也有三四裏之遙。任逍遙、冷無言、英少容、俞傲,甚至血影衛,都不懼衝殺,長江水幫眾人卻久困牢獄,氣力不濟。尤其是還有一個身懷六甲的孫浥喬。
鍾靈玉忽道:“任教主。”她一直和王慧兒護持著孫浥喬,一直沒有和任何人說一句話。此刻忽然走到任逍遙麵前,直直看著他。“我替哥哥謝謝你,替長江水幫死去的兄弟們謝謝你。”說完,忽地目光迷離,喃喃喚著一個人的名字。猛又抬頭,反手一刀,割斷長發,哧啦一聲撕掉囚衣,****上身,轉身看著目瞪口呆的幫眾,大聲道:“長江水幫的人,怎能死在陸上!有種的,跟我去拆船!”不等人應,便拔了根葦杆,含在口中,撲通一聲跳入長江,朝戰艦泅去。
孫浥喬見狀大哭:“妹子!”
眾人醒悟過來,也紛紛撕掉囚衣,衝任冷二人一禮,拔了葦杆,跳入長江。
長江水幫的人若想在長江中拆掉一艘船,簡直比吃豆子還容易。就算要拆戰艦,也一樣容易。
隻是,回不來而已。
任逍遙心緒紛亂,冷無言沉默無語。
他們原是來救人的,此刻卻要別人來救自己。鍾靈玉雖然沒說什麼,但任冷二人都明白她的意思,當下收攏部下,護著孫浥喬等人,沿江向****去。待許鵬澤反應過來,已和血影衛拉開一段距離。
許鵬澤極目一望,見唐嬈的商船已揚帆遠去,江中三艘戰艦中的一艘已明顯歪斜,其餘兩艘調轉船頭,圍殲鍾靈玉等人,不再有半點炮擊江岸的意思,心中罵道:“慕容華予這小雜種!”口中高呼:“追欽犯!”
追不得。
觀音門方向突然衝來一人一騎,在月下仿佛流動的火焰,噠噠噠的蹄聲疾風驟雨一般。後麵的江防大營兵馬緊追不舍,一麵大喊“站住”,一麵張弓搭箭。隻是前頭的紅馬跑得太快,箭矢還未追上,已然勢盡落地。轉瞬間紅馬衝到江邊,卻是薑小白。就聽他大呼一聲“媽呀任逍遙冷無言快救小爺”,啪地一催馬,衝進錦衣衛陣中。
許鵬澤、唐緞怔住,旋即大呼不妙。
須知此次錦衣衛是秘密行動,沒有軍旗儀衛,雖著了軟甲,但與血影衛拚鬥半夜,身上全是血跡汙泥,又沒了火把,乍一看去,根本分不出敵友。江防大營軍中果然大呼“逃犯也在江邊”、“抓逃犯”,不由分說便是一陣箭雨。錦衣衛一時懵了,不知該不該出手,兩股人馬衝撞在一起。有些人縱然大喊,聲音卻被淹沒在刀兵裏。許鵬澤叫苦不迭,正要出聲分辨,就見薑小白長身一躍,炮彈一般朝自己飛來,嘭的一聲,整個人都被他撞飛,直飛了四五丈,才咚的一聲掉進江裏。許鵬澤隻覺全身都被撞散了架,胃裏一陣惡心,連隔夜飯都吐了出來,開口呼救,登時咕嚕嚕喝了七八口江水,身子一徑下沉。
薑小白站在許鵬澤馬上,右手一抖,腕上的雪蠶絲應力奔出,延長數丈,細得幾乎看不見,卻至柔至韌,嘣嘣嘣彈飛無數箭矢。跟著氣沉丹田,大喝一聲:“快救許大人啊!許鵬澤許大人掉江裏去啦!”
這一聲喊,震得人耳鼓嗡嗡作響,別說錦衣衛,就是江防大營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唐緞急得顧不上薑小白,帶人掠向許鵬澤。薑小白手一抖,雪蠶絲倏然飛出,啪啪啪點在唐緞幾人後背要穴。幾人登時也落進江中。薑小白忍著笑,又扯著嗓子叫道:“快救許大人啊!逃犯要殺許大人啦!”
這下江防大營炸開了鍋,兩邊的兵馬一麵打,一麵呼啦啦全湧進江去。薑小白嘿嘿一笑,幾個起落跳出戰圈,躍上驚風。一個兵丁模樣的人催馬近前,卻是送雲翠翠去大勝關的血影衛。他衝薑小白一挑拇指,讚道:“薑大俠,你這招太厲害了。”
薑小白一圈驚風,道:“贏錢不跑大傻冒。咱去找任逍遙。”當下兩人趁著夜色,一溜煙兒地跑了。江邊隻剩下一個人喊馬嘶的爛攤子,直到天明。
破曉時分,風雨如晦。
陰慘慘的江邊泥濘不堪。雨水把昨夜的血跡衝淡,好像什麼沒發生過。倒伏的蘆葦蕩裏隻有稀稀疏疏幾個人影,冒雨翻撿著什麼。唐歌撐著傘,緩緩踱步。雨滴落在傘上,濺起一片白茫茫的霧。他俯下身,從蘆葦叢裏抽出一把刀,就著雨水衝去汙泥,讚道:“好刀。”
這把刀龍骨一體,既無吞口,也無刀鐔。刀身狹長下彎,刀尖微微上挑,仿佛美人蹙眉,柔媚妖邪。刀脊裝飾鎏金龍紋,刀柄則為雲紋,兩相互襯,成飛龍破雲之勢,說不出的剛猛霸氣。
影流刀!
唐歌轉身,對侍從道:“這樣的刀,要一把不落地找出來。”
仆從點頭,就聽一人道:“唐伯爺不愧出身兵器世家。”卻是慕容華予。他撚起影流刀,掂玩片刻,道:“據說血影衛的影流刀,是日本第一刀鍛冶藤原村正所作。不知唐大人的技藝,及不及得上他。”
唐歌淡淡道:“慕容大人不愧出身東廠,天下什麼事都瞞不過你。”一頓,又道,“隻不過戰場上,兵器好壞已無所謂,多情刃也抵擋不住火炮。”
慕容華予幹咳一聲,笑道:“唐伯爺莫要見怪。我雖然動用了你的戰船,可也幫了令弟的忙。”自他被封錦衣衛指揮僉事、南鎮撫使,關中軍及一應戰艦火炮便都由唐歌執掌。慕容華予命戰艦出港,的確僭越。是以他一大早便到江邊來,和顏悅色地道:“要怪隻能怪,北司的人太不把你我放在眼裏。”
你我?
唐歌心中冷笑,擺手道:“慕容兄,憑你我交情,你要用兵,我根本不放在心上。但錦衣衛南北兩司的爭鬥,唐某卻不感興趣。”
慕容華予見他把話說破,便正色道:“唐兄,我知道你一心要為唐家謀一個千秋榮耀,隻是官場上的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進了這個圈子,想躲也躲不開。唐兄的神機營,林楓的五軍營,都免不了泡在染缸裏。雲峰山莊如何?劍神淩鶴揚又如何?還是免不了交遊。天下沒有大過皇權的東西。”說著挨近一步,低低道,“你隱瞞南宮夫人的事,若是給那些禦史們知道,會怎麼樣?”
唐歌眉心一皺,屏退左右,道:“願聽慕容兄賜教。”
慕容華予微微一笑,道:“永樂十八年,成祖皇帝設東緝事廠,廠督大人派了一批密探潛入江湖各派,我就是其中之一。此次起複任用,按我們這一行的慣例,如不賜死,便該賞一筆銀子,放歸山林。可聖上卻封我為錦衣衛指揮僉事,領南鎮撫使職,可知宋犀的案子,已叫聖上不那麼信任錦衣衛了。再加上你、我、林楓的交情,賽哈智和許鵬澤怎麼坐得住?”
賽哈智便是錦衣衛指揮使。錦衣衛原有正三品指揮使一人,從三品同知二人,四品僉事二人,五品鎮撫使二人。宋犀伏法,按理,這空缺該從錦衣衛南司的人中遞補。可宣德皇帝卻把東廠密探出身的慕容華予命為南鎮撫使,還破格給了他指揮僉事的高位,個中深意,不言自明。是以許鵬澤得了追查玉璽下落的差事,最最提防的,反而是慕容華予。
“許鵬澤以為任逍遙最有可能為南宮煙雨收屍,次有可能搭救泉南王府的花若離,根本沒有想到他會劫獄。所以他將重兵都放在了南城。誰料隻等來一個薑小白,泉南王府更是毫無異樣。等他發現刑部大牢被劫,匆匆趕到燕子磯,正是曼蘇拉大鬧江防大營的時候。他隔岸觀火,以逸待勞,想將任逍遙和冷無言一網打盡。好在,他沒有狂妄到想憑一己之力擒住這兩個人,而是早早找了令弟暗中策應。”
慕容華予平平道來,背書一樣。唐歌卻聽得脊背發涼。東廠密探的確有些本事,天下似乎沒有什麼事瞞得過他們。
“和謝鷹白、代遴波相比,令弟的封賞確實低了。但那是因為唐兄你的封賞太高了。”慕容華予的目光漸漸冷了下來,“爭強好勝是好事,但唐兄應該點撥令弟,不要跟錯了人,站錯了隊,走錯了路。”
唐歌望著江麵,心底也和這霧霾纏繞的天地一般。“多謝慕容兄提點。今後,我會要他少與許鵬澤來往。”
慕容華予一笑:“這倒不必。”
“哦?”
“許鵬澤已下獄問罪了。”慕容華予淡淡道,“聖駕還在南京,寧海餘黨就盜走叛賊屍首,劫走欽犯,還殺死這麼多人,若無人出來堵住悠悠眾口,朝廷臉麵何在?聖上天威何在?”
唐歌皺眉。
他忽然覺得,所謂黑道,所謂江湖,與朝野爭鬥相比,實在什麼都算不上。今後,自己還不知要麵對多少暗流,耗費多少精神,才能既保得住權位,又保得住良心。他已開始羨慕李明遠,可憐起自己和林楓來。
一個人想要踏踏實實地做些事業,為什麼這麼難?為什麼代價這麼大?
任逍遙、冷無言付出的代價也很大。
他們甩開錦衣衛,繞過姚坊門、仙鶴門、麒麟門、倉波門,衝過無數攔截,向東南狂奔。待到了句容,已隻剩下三十血影衛,和二十囚犯。冷無言帶眾人避開官道,直入瓦屋山。此山與蜀中瓦屋同名,卻是一派江南風貌。山間雲霧飄渺,花葉爛漫,泉水潺潺,美不勝收。可惜眾人無心賞看,默默跟著冷無言穿山而過。山腳下是一片竹海,清風襲來,竹枝廝磨,颯颯如濤。竹海外接著一泓碧湖,青山翠竹倒映其中,煙波浩渺,恍如仙境。眾人又累又渴,都到湖濱飲馬歇腳。任逍遙想到已趕了二百裏路,便未說什麼。
實際上,他更需要好好歇一歇,好好查一查毒砂傷勢。唐嬈雖然給他喂了解毒丹藥,但殘留在皮肉裏的毒砂碎屑,卻仍能蠶食他的肌體。
唐家堡之所以屹立江湖百年,就在於他們能將每一種簡單的東西做到極致。通常來說,毒砂就是淬過毒的鐵屑,但唐門毒砂卻是用毒藥炒過的三尖鐵片,打中人身,機簧彈開,傷口便會被撐起來,毒砂內的毒藥順勢灌入,一絲一毫也不會浪費。即使有解藥,若不及時清理傷口,皮肉也會至少潰爛三個月。所以唐門毒砂的賣價遠高五瓣梅,基本隻供自家弟子使用。唐嬈深知這一點,才萬般不放心任逍遙的傷。
現在任逍遙的確如她所料,隻要動彈,哪怕僅僅是呼吸,刺痛便直達四肢百骸。但他沒有顯露半分,隻避開眾人,踱到湖邊,見胸前傷口已開始化膿,正要掬些水衝洗,卻看到冷無言的倒影。
“你的傷口要盡快處置。”
任逍遙拉上衣襟,坐在湖邊一塊大青石上,拔了根草棍咬在嘴裏:“一點皮肉傷,不算什麼。”
“沉雷也被毒砂傷了,我看它傷口潰爛,便知你的情況一定更嚴重。”冷無言也在青石上坐下,用湖水洗著承影劍上的血汙。“你的傷在胸口,若潰爛太深,傷及經脈怎麼辦?”
任逍遙道:“那就讓它傷罷。我隻想趕快送孫浥喬出海。”說完停了停,似有些不情願地道,“我擔心唐嬈。”
冷無言抬頭一笑:“唐姑娘若聽見你這句話,定然十分開心。”
任逍遙下頜微揚,似是不願談這個問題,道:“接下來怎麼走?”
為了唐嬈,任逍遙沒有沿長江趕往沿海,而是在冷無言提議下,一路向南。朱瞻基誌在玉璽,不會把百十個死囚放在心上,唐嬈那一路可以說是安全的。但任冷二人無論走哪一條路,最後都必須趕赴沿海。
承影劍水珠拭盡,劍身立刻映出一派明滅光華。
冷無言沉吟道:“出了這片竹海,是溧陽縣境,縣城南邊山中,有條古道,可到天目山。向東越過天目山,便是浙江湖州府。湖州府東南,便是嘉興、杭州,錢塘江入海口已是近在咫尺。若要出海,須小心北岸金山衛、海寧衛,南岸臨山衛、觀濤衛的巡查。好在大戰之後,日常巡檢必定憊懶。杭嘉湖一帶人煙稠密,就算朝廷搜查,也容易蒙混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