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王陽明將要離開龍場去廬陵縣赴任的消息傳出時,龍場有許多人在那個夜晚難以入眠。是當地曾與王陽明同種同收的苗族百姓,是曾聚到王陽明門下聽他講學的千百弟子。平心而論,那個消息讓他們開心。三年來,他們見證了陽明先生在龍場的艱辛,走出龍場,離開這偏遠之地,是他們的祈願。可想到此地一別,他們將與陽明先生天各一方,或許再無相見之日,心裏又有多少不舍。送行的山道如此長,又如此短,話別的人心裏如此歡喜,又如此悲傷。
別了,龍場。
別了,龍場可愛的百姓們。請收起你們的眼淚,讓陽明先生帶著一份欣慰與你們的祝福上路。
王陽明,是屬於大明王朝六千萬黎民百姓的。龍場,不過是他人生長途中一處小小的驛站。在這裏,他曾跌入人生最低穀,在這裏,他又重新站起,昂首向前。他任重而道遠。
三年前那個冬天,王陽明和他的三位仆從行色惶惶地行走在巴楚大地上,那時,他們眼中的景色是何等的淒涼,腳下的路又是何其坎坷漫長。而今,還是同樣的路線,同樣寒冷的季節,同樣的趕路人,他們的心情卻大不一樣。不管前麵的廬陵縣是個什麼樣子,畢竟是一個新的開始。
王陽明原以為自己已把生死榮辱看淡,可當他真正脫去貶官罪名,離開龍場,他才知道,他是在乎的。“寄語峰頭雙白鶴,野夫終不久龍場。”那一份喜悅與快樂由心底油然而生。從貴州龍場到湖南沅水,從沅水到洞庭湖,然後沿著湘江逆流而上,前往醴陵,由醴陵繼續往東就到了江西省境內的萍鄉,再經袁州到宜春,從宜春前往廬陵。一程山,一程水,風一更,雪一更。那些曾經的宿泊之地,想不勾起王陽明的回憶都不可能。重走來時路,王陽明可謂悲喜交集。
這一年的除夕,王陽明又是在路上過的,在茫茫江上舟子中。那個時刻,千家萬戶都正坐在爐火前團聚守歲,岸上遠處燈火點點,空中不時傳來陣陣爆竹聲。江麵上與王陽明相伴的卻隻有呼呼的風聲與一盞孤獨的燈火。仆從們吃過酒,早早歇息了,燈下的王陽明卻無法入睡。除夕佳節,他卻是天涯孤客,漂泊在這異鄉的江麵上,思親念遠總是在所難免。多麼奇怪啊,這個夜晚第一時間闖入他心扉的不是故鄉親人,卻是他的龍場,是他在龍場山中一石一木建起的小木屋。去年這一天,他和龍場弟子們在何陋軒一起守夜,喝酒,彈琴,論書,一直到深夜,何等愜意的日子。
王陽明想念龍場了:
遠客天涯又歲除,孤航隨處亦吾廬。
也知世上風波滿,還戀山中木石居。
事業無心從齒發,親交多難絕音書。
江湖未就新春計,夜半樵歌忽起予。
——《舟中除夕》其二(《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九)
盡管升遷廬陵對王陽明的個人前程來說是一件好事,但他太清楚這世道的險惡與艱難。前路未測,事業未竟。在這寒冷的除夕之夜,在這風寒浪不平的江上舟子中,王陽明越發懷念起在龍場那一段世外桃源般的日子來。
一路走,一路順便遊山看水觀景。寒冬慢慢遠去,他一步步走進春花爛漫芳草青青的春天來。因為與來時的心境、情境都大不同,王陽明此行中留下的二十多首詩歌中少了羈旅鄉愁,卻多了幾份恬淡自適。在途中,他曾寫過一首《睡起寫懷》(《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九),很好地表達了他彼時那份悠然自得,不為世事所累,靜觀天地萬物的淡泊心境:
江日熙熙春睡醒,江雲飛盡楚山青。
閑觀物態皆生意,靜悟天機入窅冥。
道在險夷隨地樂,心忘魚鳥自流形。
未須更覓羲唐事,一曲滄浪擊壤聽。
從貴州到湖南,又從湖南進入江西,離王陽明的任所廬陵縣越來越近了。氣候也一日日轉暖,途中也越來越顯出春的生機來。旅人的步履匆匆,走馬觀花看到的景色總是與現實有一些出入。王陽明離開外界太久了,並不知道此時的大明百姓已被折騰得民不聊生、苦不堪言,他隻看到了路邊在忙著撒網打魚的老百姓,他們自給自足,安適恬淡。想到自己不遠千裏,從貶謫之地趕往廬陵,終究是脫不開這張世俗的大網,王陽明竟然對這些百姓無端生出一份羨慕來。一首《僧齋》(《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九)記錄的就是王陽明這樣的心情:
盡日僧齋不厭閑,獨餘春睡得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