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的廬陵縣,各種賦稅,名目繁多,什麼杉木、楠木、木炭、牲口,折算成銀子,每年就是三千四百九十八兩——已經讓百姓不堪重負了。到正德五年,這些賦稅猛然增到一萬多兩。存心不要廬陵的百姓活了。聽說新任縣令王大人今天到任,廬陵百姓就集體到縣衙來喊冤上訪了,希望政府能減免他們的稅款,留條活路給他們。
聽那幾位鄉民講完事情的前後經過,王陽明的臉色不由變得沉重起來。上任伊始,廬陵百姓就拋給他這麼一個棘手的難題。接下來,答應了百姓,那筆錢到哪裏去找?不接下來,還做什麼父母官?思來想去,他心裏的天平最終還是傾向百姓那一邊:大不了,他也和那前任縣令一樣,走人回家,不做這個知縣。
王陽明一邊讓人把去年收繳的一百兩銀子送到府台,一邊鋪紙提筆擬了一紙減免廬陵縣百姓全部賦稅的公文上報了上去。一萬多兩銀子,王陽明大筆一揮就免了。他那官可真不想當了。事實上,他也做好這個打算了,在公文的最後,他寫道:
其有遲違等罪,止坐本職一人,即行罷歸田裏,以為不職之戒,中心所甘。
處理了縣民集體到縣衙喊冤上訪的事件,要求減免縣民賦稅的公文也呈報上去了,王陽明也顧不得最終的結果如何,他一頭紮到當地百姓中去了。走街串戶,探察民風民情。那一探,還真的探出不少問題來。
走在路上,王陽明不時被突然闖出來的百姓給攔下,喊冤的,告狀的,層出不窮。王陽明倒也有耐心,總會停下來聽他們分說。不聽則罷,一聽,真是讓人哭笑不得。都告的什麼事,東家長,西家短,雞毛蒜皮,鄰裏不睦,父子失和——都來向這個王大人告狀。更讓王陽明吃驚的是,某天早晨,他打開縣衙大門,居然有上百人一下子湧進來了。一問,都是來告狀的。王陽明這才意識到,廬陵縣的民風真是出了問題。這種訴訟成風不僅嚴重破壞了當地的禮義之習,也給官府帶來極大的麻煩。常年來,大大小小的案子堆積如山,也分不清哪輕哪重了,真正需要辦理的案件可能被壓了、被誤了,如此一來,百姓的怨言更是此起彼伏。
王陽明雖然是第一次做此類父母官,但他心中自有一個標準在,治民如治水,對待這些百姓,不能用刑威來壓製,而重在疏導教化,要通過教育讓他們心服口服。
為了減少廬陵民眾訴訟數量,教化人心,王陽明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著手做了這麼幾件事:一是簡化訴訟流程。他選擇當地一些德高望重又有學識、能率眾施教的人來擔任“裏正三老”,讓他們在“申明亭”勸說前來訴訟的人,這樣就直接減少了訴訟量,也簡化了訴訟流程。二是他親自頒發了《告諭廬陵父老子弟》書(《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八),在告諭中,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以真誠與溫情來感化民眾,告諭縣民不要動輒訴訟。在這篇告諭的開篇,他寫道:
廬陵文獻之地,而以健訟稱,甚為吾民羞之。縣令不明,不能聽斷,且氣弱多疾。今與吾民約:自今非有迫於軀命,大不得已事,不得輒興詞。興詞但訴一事,不得牽連,不得過兩行,每行不得過三十字。過是者不聽,故違者有罰。縣中父老謹厚知禮法者,其以吾言歸告子弟,務在息爭興讓。嗚呼!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親,破敗其家,遺禍於其子孫,孰與和巽自處,以良善稱於鄉族,為人之所敬愛者乎?吾民其思之。
王陽明在走訪中還發現了另一個讓他痛心疾首的現象:當時廬陵縣因旱災導致惡疫流行,很多百姓怕被傳染,對那些患了病的骨肉親人狠心拋棄,不給治療,不給飯吃,有些人就那麼被活活餓死。至於鄰裏之間,更是彼此不聞不問。有的一家人得病全部死去,屍首橫藉,慘不忍睹。對這一點,王陽明也對百姓們提出自己的告誡:
夫鄉鄰之道,宜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乃今至於骨肉不相顧。縣中父老豈無一二敦行孝義,為子弟倡率者乎?
夫民陷於罪,猶且三宥致刑。今吾無辜之民,至於闔門相枕藉以死。為民父母,何忍坐視?言之痛心。中夜憂惶,思所以救療之道,惟在諸父老勸告子弟,興行孝弟。各念爾骨肉,毋忍背棄。灑掃爾室宇,具爾湯藥,時爾饘粥。貧弗能者,官給之藥。雖已遣醫生老人分行鄉井,恐亦虛文無實。父老凡可以佐令之不逮者,悉已見告。有能興行孝義者,縣令當親拜其廬。
凡此災疫,實由令之不職,乖愛養之道,上幹天和,以至於此。縣令亦方有疾,未能躬問疾者,父老其為我慰勞存恤,諭之以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