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果能以好佛之心而好聖人,以求釋迦之誠而求諸堯、舜之道,則不必涉數萬裏之遙,而西方極樂,隻在目前;則不必縻數萬之費,斃數萬之命,曆數年之久,而一塵不動,彈指之間,可以立躋聖地;神通妙用,隨形隨足。此又非臣之繆為大言以欺陛下;必欲討究其說,則皆鑿鑿可證之言。孔子雲:“我欲仁,斯仁至矣。”“一日克己複禮,而天下歸仁。”孟軻雲:“人皆可以為堯、舜”,豈欺我哉?陛下反而思之,又試以詢之大臣,詢之群臣。果臣言出於虛繆,則甘受欺妄之戮。
臣不知諱忌,伏見陛下善心之萌,不覺踴躍喜幸,輒進其將順擴充之說。惟陛下垂察,則宗社幸甚,天下幸甚,萬世幸甚!臣不勝祝望懇切殞越之至,專差舍人某具疏奏上以聞。
王陽明深知正德皇帝的任性與剛愎自用,所以這篇上疏措辭尤其委婉,讀來甚至有幾分逢迎之嫌。把朱厚照迎活佛之舉歸為他好善樂佛的濟世救民,顯然是拔高了朱厚照,他沒有那麼高的思想境界。但從後麵王陽明所列舉的種種,也能從中體味出王陽明的一番苦心。“今災害日興,盜賊日熾,財力日竭,天下之民困苦已極。”此時大舉迎佛實是禍國殃民之舉,王陽明卻不得不將此視為朱厚照的好佛濟世,然而,言語間卻是綿裏藏針,對朱厚照這種勞民傷財的行徑,王陽明也毫不客氣地流露出批判之意。
在王陽明看來,佛為夷狄之聖道,隻合教化夷狄子民;而真正能對中國之民施以教化的是堯、舜儒家之教,朱厚照若真有救世之心,當舍遠而就近,“以求釋迦之誠而求諸堯、舜之道。”麵對朱厚照那樣拒不聽諫又暴烈無常的皇帝,隻能采取這樣的方式,循序漸進,半是吹捧讚美,半是批評諷諫。
不知為什麼,這樣一篇諫疏,王陽明寫好後終究還是沒有交上去。
武宗朱厚照迎活佛之事愈演愈烈,最終演變成一個極具諷刺性的笑話:被朱厚照派去的使臣劉允到藏後,彌覺多吉又突然表示,“於今我前去之兆象不吉”,希望稍後幾年入朝。劉允費那許多的精力財力不遠千裏萬裏地來了,卻請不到,回去如何跟皇上交代,遂強請,彌覺多吉遂藏匿不出。劉允等便以天威相脅,不料惹惱了那幫番人,“番人夜襲之,奪其寶貨、器械以去,軍職死者二人,士卒數百人,傷者半之。允乘良馬疾走,僅免。複至成都,仍戒其部下諱言喪敗事,空函馳奏乞歸。”其時,武宗朱厚照已死。當然,這還是後話。
王陽明把寫好的《諫迎佛疏》又壓下來,這年八月,他又上《乞病養疏》(《王文成公全書》卷九),再次要求去職回鄉休養。這一年,王陽明的祖母已經九十六歲,王陽明深知祖母也許時日無多,他更加強烈地思念起故鄉親人。
頃者臣以朝廷舉行考察,自陳不職之狀,席槁待罪,其時臣疾已作,然不敢以疾請者,人臣鰥曠廢職,自宜擯逐,以彰國法,疾非所言矣。陛下寬恩曲成,留使供職,臣雖冥頑,亦寧不知感激自奮!及其壯齒,陳力就列,少效犬馬。然臣病侵氣弱,力不能從其心。臣自往歲投竄荒夷,往來道路,前後五載。蒙犯障霧,魑魅之與遊,蠱毒之與處。其時雖未即死,而病勢因仍,漸肌入骨,日以深積。後值聖恩汪滅,掩瑕納垢,複玷清班;收斂精魂,旋回光澤,其實內病潛滋,外強中槁。頃來南都,寒暑失節,病遂大作。
且臣自幼失母,鞠於祖母岑,今年九十有六,耄甚,不可迎侍,日夜望臣一歸為訣。臣之疾痛,抱此苦懷,萬無生理。陛下至仁天覆,唯恐一物不遂其生。伏乞放臣暫回田裏,就醫調治,使得目見祖母之終。臣雖殞越下土,永銜犬馬帷蓋之恩!倘得因是苟延殘喘,複為完人,臣齒未甚衰暮,猶有圖效之日。臣不勝懇切願望之至!
與前一封奏疏相比,這封奏疏中,王陽明言辭更為懇切,也更為迫切,他自己病體難支不說,行將就木的祖母於他是有著養育之恩的,整日在家中急切盼望王陽明這個孫兒回去一見。此情此景,一般人讀過可能都難不為之動容。可那封奏折根本就是泥牛入海。他不知道,他不但不能回鄉休養,新的使命將再次降臨到他病弱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