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與黃宗賢》(《王文成公全書》卷四)(3)(1 / 2)

愚臣之見獨異於是,乃惟恐陛下好佛之心有所未至耳。誠使陛下好佛之心果已真切懇至,不徒好其名而必務得其實,不但好其末而必務求其本,則堯、舜之聖可至,三代之盛可複矣。豈非天下之幸,宗社之福哉!臣請為陛下言其好佛之實。

陛下聰明聖知,昔者青宮,固已播傳四海。即位以來,偶值多故,未暇講求五帝、三王神聖之道。雖或時禦經筵,儒臣進說,不過日襲故事,就文敷衍。立談之間,豈能遽有所開發?陛下聽之,以為聖賢之道不過如此,則亦有何可樂?故漸移誌於騎射之能,縱觀於遊心之樂。蓋亦無所用其聰明,施其才力,而偶托寄於此。陛下聰明,豈固遂安於是,而不知此等皆無益有損之事也哉?馳逐困憊之餘,夜氣清明之際,固將厭倦日生,悔悟日切。而左右前後又莫有以神聖之道為陛下言者,故遂遠思西方佛氏之教,以為其道能使人清心絕欲,求全性命,以出離生死;又能慈悲普愛,濟度群生,去其苦惱,而躋之快樂。

今災害日興,盜賊日熾,財力日竭,天下之民困苦已極。使誠身得佛氏之道而拯救之,豈徒息精養氣,保全性命?豈徒一身之樂?將天下萬民之困苦,亦可因是而蘇息!故遂特降綸音,發幣遣使,不憚數萬裏之遙,不愛數萬金之費,不惜數萬生靈之困斃,不厭數年往返之遲久,遠迎學佛之徒。是蓋陛下思欲一洗舊習之非,而幡然於高明光大之業也。陛下試以臣言反而思之,陛下之心,豈不如此乎?然則聖知之開明,善端之萌蘖者,亦豈過為諛言以佞陛下哉!

陛下好佛之心誠至,則臣請毋好其名而務得其實,毋好其末而務求其本。陛下誠欲得其實而求其本,則請毋求諸佛而求諸聖人,毋求諸外夷而求諸中國。此又非臣之苟為遊說之談以誑陛下,臣又請得而備言之。

夫佛者,夷狄之聖人;聖人者,中國之佛也。在彼夷狄,則可用佛氏之教以化導愚頑;在我中國,自當用聖人之道以參讚化育,猶行陸者必用車馬,渡海者必以舟航。今居中國而師佛教,是猶以車馬渡海,雖使造父為禦,王良為右,非但不能利涉,必且有沈溺之患。夫車馬本致遠之具,豈不利器乎?然而用非其地,則技無所施。

陛下若謂佛氏之道雖不可以平治天下,或亦可以脫離一身之生死;雖不可以參讚化育,而時亦可以導群品之囂頑;就此二說,亦複不過得吾聖人之餘緒。陛下不信,則臣請比而論之。臣亦切嚐學佛,最所尊信,自謂悟得其蘊奧。後乃窺見聖道之大,始遂棄置其說。臣請毋言其短,言其長者。

夫西方之佛,以釋迦為最;中國之聖人,以堯、舜為最。臣請以釋迦與堯、舜比而論之。夫世之最所崇慕釋迦者,慕尚於脫離生死,超然獨存於世。今佛氏之書具載始末,謂釋迦住世說法四十餘年,壽八十二歲而沒,則其壽亦誠可謂高矣;然舜年百有十歲,堯年一百二十歲,其壽比之釋迦則又高也。佛能慈悲施舍,不惜頭目腦髓以救人之急難,則其仁愛及物,亦誠可謂至矣;然必苦行於雪山,奔走於道路,而後能有所濟。若堯、舜則端拱無為,而天下各得其所。惟“克明峻德,以親九族”,則九族既睦;平章百姓,則百姓昭明;協和萬邦,則黎民於變時雍;極而至於上下草木鳥獸,無不鹹若。其仁愛及物,比之釋迦則又至也。佛能方便說法,開悟群迷,戒人之酒,止人之殺,去人之貪,絕人之嗔,其神通妙用,亦誠可謂大矣,然必耳提麵誨而後能。若在堯、舜,則光被四表,格於上下,其至誠所運,自然不言而信,不動而變,無為而成。蓋“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其神化無方而妙用無體,比之釋迦則又大也。若乃詛咒變幻,眩怪捏妖,以欺惑愚冥,是故佛氏之所深排極詆,謂之外道邪魔,正與佛道相反者。不應好佛而乃好其所相反,求佛而乃求其所排詆者也。

陛下若以堯、舜既沒,必欲求之於彼,則釋迦之亡亦已久矣;若謂彼中學佛之徒能傳釋迦之道,則吾中國之大,顧豈無人能傳堯、舜之道者乎?陛下未之求耳。陛下試求大臣之中,苟其能明堯、舜之道者,日日與之推求講究,乃必有能明神聖之道,致陛下於堯、舜之域者矣。

故臣以為陛下好佛之心誠至,則請毋好其名而務得其實,毋好其末而務求其本;務得其實而求其本,則請毋求諸佛而求諸聖人,毋求諸夷狄而求諸中國者,果非妄為遊說之談以誑陛下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