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上,阿菊被他的父親送進一個光明空闊透氣的地方,他仿佛從一個世界投入別一個世界裏。他的家裏隻有一張桌子和兩條破壞的長凳,已使他的小身軀回旋不得;半截的板門撐起,微弱的光線從街上透進來——因為對麵是典當裏庫房的高牆——使他從不曾看清他母親的麵龐;門外牆角是行人的小便處,時常有人在那裏圖一己的苟且的便當,使他習慣了不良空氣的呼吸。現在這個境界在哪裏呢?他真投入了別一個世界了!
阿菊的父親是給人家做零雇的仆役的。人家有喜事喪事,雇他去上賓客們的菜,伺候賓客們的茶水煙火;此外他還當碼頭上起貨落貨的腳夫。人家幹喜慶哀吊的事,酒是一種普遍而無限量施與的東西,所以他盡有盡量一醉的機會;否則也要靠著醬園裏的酒缸蓋,喝上兩三個銅子麥燒,每喝一口總是時距很長,分量很少,像是舍不得喝的樣子,直到醬園收夜市,店門快關了,才無可奈何地喝幹了酒,一搖一擺地歸家去。那時阿菊早睡得很熟了。
阿菊的母親是搓草繩的。伊的眼皮翻了出來,常常分泌眼淚,眼球全網著紅絲——這個是他們家裏的傳染病,阿菊父子也是這樣,不過較輕些。伊從起身到睡眠總坐在一條破長凳上,兩手像機器似的工作。除了伊的兩手,伊的身軀動也不動,眼睛眨也不眨;伊不像有思想,不像有憂樂,似乎伊的入世隻為著那幾捆草繩而來的。當阿菊初生時,他尖著小嘴銜著伊的奶頭,小手沒意識地抓著,可愛的光輝的小眼睛向伊的麵龐端詳著;對於那些,伊似乎全無知覺,隻照常搓伊的草繩。他吸了一會兒奶,便被棄在一個幾乎站不住的草窠裏。他咿呀欲達意吧,號哭欲起來吧,伊總不去理會他,竟同沒什麼在旁邊一樣,柔和的催眠聲,甜蜜的撫慰語,在伊的聲帶和腦子裏是沒有種子的。他到了四歲,還是吸伊淡薄的奶汁,因為這樣可以省卻兩小碗粥;還是躺在那個破草窠裏,仰看黑暗的塵垢的屋板,因為此外更沒別的可以容他的地方。
阿菊今年是八歲了。除了一間屋子和門前的一段街道,他沒有境遇;除了行人的歌聲,小販的叫賣聲,母親的咳嗽聲,和自己的學語聲、啼哭聲,他沒有聽聞;除了母親,他沒有伴侶——父親隻伴他睡眠;他隻有個很狹窄的世界。今天他才從這很窄狹的世界投入別一個寬闊的世界裏。
一位女教師撫著他的肩,慈愛地輕婉地問道:“你知道你自己的名字麼?”他從沒經過被詢問,這是驟然闖進他生命裏的不速之客,竟使他全然無法應付。他紅絲網滿的眼睛瞪住了,本來滑潤的淚泉裏不絕地湧出眼淚來。那位女教師也不再問,但攜著他的手走到運動場裏。他的小手感覺著溫的柔的愛的接觸,是他從沒嚐過的,引起了他的悵惘、恐怖、疑慮,使他的腳步格外地遲緩,似乎他在那裏猜想道:“人和人的愛情這麼濃鬱麼?”
運動場裏沒有一件靜止的凝滯的東西:十幾株綠樹經了風微微地舞著,無數雀兒很天真地在樹上飛躍歌唱;秋千往還著,浪木震蕩著,皮球騰躍著,鐵環旋轉著,做那些東西的動原的小兒們更沒一個不活潑快樂,正在創造他們新的生命。阿菊隨著那位女教師走,他那看慣了黑暗的眼睛經輝耀的壯麗的光明照映著,幾乎張不開來。他勉強定睛看去,才見那些和他一樣而從沒親近過的孩子們。他自知將要加入他們的群裏,心裏便突突地跳得快起來,腳下沒有勁了,就站住在場角一株碧桃樹下。女教師含笑問道:“你不要同他們一起玩耍麼?”他並不回答,他那平淡的緊張的小麵龐隻現出一種對於他的新境遇覺得生疏淡漠的神情。他的視覺不能應接這許多活動不息的物象,他的聽覺不能應接這許多繁複愉快的音波,他的主宰此刻退居於絕無能力的地位了。女教師見他不答也不動,便輕輕地撫他的背說道:“你就站在這裏看他們玩耍吧。”伊姍姍地走入場中,給伊的小友做伴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