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奶手裏績麻,眼睛隻注著他的全身,覺得愛他的心幾乎要迸裂出來了,要不抱他一抱或者就會生病;但仍舊沒有妥善的方法。憂慮進而為惶急,眼眶裏就滲出淚來。這隻有伊自己知道呢,他人對伊向來不關心,所以伊心裏藏著唯一的希望、憂慮、惶急,眼眶裏含著愛的淚,都沒有察覺。
這一天是燠熱的天氣,陳舊的屋子裏一切都潮潤,地上更是潑了油似的。下午的時候,鄰家那個孩子又來了,他手裏牽著一條線,傭婦跟在背後,手中拿著一方紅紙,那條線就穿在這紙上,他們算是放風箏呢。他在屋內環繞地奔走,傭婦手中的紅紙已脫了手,那張紙起初飄飄地吹起,後來落了地,再也不會升起來了。他著了急,奔得更快,腳下一滑,全身磕在地上,正在二奶奶的旁邊。這時候伊簡直沒有一些思想,迅速地停了手中的工作,站起來,將他抱起——都是直覺的、衝動的動作。他受了痛,哇地哭了,臉龐緊緊伏在伊的肩上。伊心裏這才有想念:他這一跤使伊異常痛惜,比發風痧的時候對於自己的痛惜還強烈。柔而濕的小臉龐貼在伊的頰上,伊滿身感到一種甜美的舒適,每一個細胞的內心都舒適。伊忽然想:“每一刻都想望的小寶貝現在不是給我抱著了麼?這是真的麼?不是夢裏麼?”哇哇的哭聲,頰上的感覺,都證明這是千真萬真的,於是將頰部湊過去貼得更緊。伊入世將近二十年,這一刻才嚐到世間真實的快樂,覺得生活有濃厚的滋味。伊的生命裏有一種新生的勢力劇烈地燃燒著,“現在自己的歸宿是什麼?”此刻是不成問題了。伊那醜陋的臉上現出心醉魂怡的笑,表示伊對於一切人們的驕傲。
艱難的功課現在給伊戰勝了,晨夕夢想而不可得的一抱,忽然機會湊巧,竟給伊滿足了欲望。伊的怯懦的心從此強固了好些,方信這個希望並不是遙遠而達不到的。抱一抱鄰家的孩子,本來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便是天天去抱他一抱,婆婆未必就說,嫂嫂未必就笑,那個傭婦或且因替了伊的勞力,還要感激不盡呢。然而怯懦的心使伊看的這一事非常之困難,仿佛駱駝要穿過針孔一樣。但現在經事實證明,困難已成過去,伊就時常抱那個孩子。那個孩子也不覺得不習慣,雖然不特別和伊親愛。他和傭婦抱著時一個樣子,但是,這在伊已十二分滿足了。當肥白的小手撫伊的額角,溫軟的小臉龐親伊的顴頰時,伊覺得自己和他已合而為一,遨遊於別一個新的世界,那個世界是親愛和快活造成的;而眼前的婆婆嫂嫂,自己冷寂陰暗的臥室,使自己兩手作酸的績麻工作,這些事物造成的舊世界早已見棄於自己,而且是毀滅了,沒有了。
這一天伊沒有工作,就抱著那孩子到附近田野裏去遊玩,同他坐在草地上,唱些很拙樸的歌給他聽。他坐了一會兒站起來,看青蒼的天上浮著些小綿羊似的雲,小鳥飛來飛去好像有人在那裏擲小磚塊,“居即”一聲,就不見了;他麵上現出又靜默又妙美的神情,不知他小心靈裏起了什麼玄想?他又看數十條麥壟一順地彎曲,直到河岸,都似乎突突地浮動。河中小船經過,不見船身,隻見幾個船夫在麥壟盡處移動。這些都引起他活動的天性,他就奔馳跳躍,發出快活優美的聲音喊道:“幾個人過去了,他們身體一搖一搖的,在那裏牽磨呢……去了,遠了,看他們回來不回來。”
伊趕忙起來牽住他的手說道:“我來抱你吧,你的腿累了。”他不肯讓伊抱,隻是跳躍著看小船上的幾個人。伊和婉地勸道:“便是不抱,也須好好兒慢慢兒走,再不要跳了。”他從依了伊的話,嘴裏還嚷著“不見了!不見了!”伊便攜著他的手緩緩而行,心裏感著不可說的安慰。
回去的時候,伊買了些糖果納入他的袋裏,叫他慢慢地吃。伊這樣做已有好幾回了。伊所有的錢便是績麻的工資,數目微少,不夠買一件衣服或是一些首飾,所以隻藏在床角,時常拿出來數數,好像數數便是那些錢的唯一的效用。近來伊發現了錢的用途了。伊想倘若買些東西給他吃,才表示伊愛他的真心,他也必然喜歡的。伊從沒吃過糖果,也不知道糖果是什麼滋味,看人家都買了給孩子們吃,伊就學著他們的樣。伊認為那些糖果就是自己的勞力,將勞力贈予他,實在是無上的快樂,而且這才覺每天的工作確有甜美的意味。總之,伊的外形雖然並沒有變更,別人看伊時依然是愚蠢和不幸,但是伊內麵的生活變化了,伊的近二十年的往跡對於伊的束縛,悉數解放了,伊是幸福、快慰、真實和光明了。
那個孩子忽然一連六七天沒有來,這使伊十二分懊喪,好似失掉了一件最寶貴的東西似的。為了什麼緣故呢?他父母不許他來麼?那傭婦不在家麼?他病了麼?伊不敢再往下想,伊很悔恨這第三個疑問忽然闖入腦子裏。倘若果真是這樣,那種擔心和憂愁不將碎伊的心麼?伊工作全然沒有精神,晚上睡眠也不很安穩,剛才蒙矓入睡,忽然身體仿佛跌入萬丈的深淵,一跳便又醒了。醒了便盡想:那孩子的一個笑臉,一回跳躍,一句簡短而可愛的話,一個靈活而異樣的姿勢,都反複溫習,覺得樣樣含有甜蜜的意味;但現在是和他分別了多日了。回想之外,更引起了纏綿深摯的相思。消息不通,猜度的思想往往帶著恐怖同來,這更使伊心中曆亂,覺得是有生以來第一回嚐到的不快。伊常常盼望傭婦到來,好問個究竟,卻又杳無影蹤。有了空工夫,便到門前去等候,希望有些兒消息。伊望著那家的牆門,心裏念著裏麵的他,伊的眼睛本來是悵惘的神情,現在又加上了凝想和失望的愁容,竟有些像神經病者,往往引起行人不很深切的注意。然而那個牆門裏哪有什麼消息給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