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潛隱的愛(1 / 3)

命運和愚蠢使伊成為一個沒人關心的人。伊仿佛階前一個小的水泡,浮著也好,滅了也好,誰還加以注意呢?伊有小而瘦的臉龐,皮膚帶著青色;眼睛圓睜,看外物時常呈悵惘的神情;微帶紅色的發生得非常之濃,挽成發髻,臃腫而散亂,更增全體的醜陋。

伊從小時就許配陳家第二個兒子。十一二歲的時候,鄰家的婦女或是自己的母親向伊戲言道:“陳家來迎你了,你快去打扮齊整做新娘子吧。”伊的蒙昧的心靈裏就有一縷不知為什麼的羞愧使伊漲紅了臉,咬著舌端低下頭來。從此伊知道陳家是自己將來的世界,但是為什麼要加入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是怎麼情況,伊全然沒有本領去推想。

伊十七歲的時候,命運判定,那個將來的世界來到麵前了。伊就認識伊的丈夫、公公、婆婆、寡居的嫂嫂——認識各人的麵貌罷了,並非認識各人的心——他們也都認識了伊;此外一切如故。村鎮人家的婦女大都做一種工作:剖麻至細,將兩端接著,用指頭撚合成極長的麻線,預備織麻布。伊跟著婆婆嫂嫂做這種工作,她們默默地各自坐著,隻有一隻左手和右手的兩個指頭是常動的,無論是光明的朝陽、和爽的好風、清麗的鳥聲,都不能引她們抬一抬頭。

不幸伊的丈夫又踏上了他哥哥的足跡。原來他的哥哥娶了親不到半年便患肺病,病了三四個月便死,現在他正遇絕對相同的情形。這就非常可疑,這等毒蟲何以必發生於娶親之後?然而他的父母何嚐疑到自己對於兒子的舉措有無過誤呢?他們隻是哭泣,隻是歎息,以為命運見欺,無可奈何。但仍有可以自慰的,三兒四兒年紀已不小,就可以給他們娶親了。娶了親生個孫兒,那是極快極容易的事,他們倆想到此,不由得收淚而作甜蜜的遐想。那位寡嫂引起了自己摧心的傷感,暗地落了無量的淚,但也減退了對於嬸子的無名的嫉妒,心想現在你與我是同等的人了。

伊失了一個丈夫,也覺得十分悲傷,學著別人家傷逝的模樣晨晚號哭;更起一種異樣的感覺,以前好像一切都有歸宿,現在自己的歸宿是什麼呢?伊的臉龐從此瘦起來,且轉為黃色,更由黃而青。伊本來不大會說話,現在更不常說話,況且同誰去說呢?伊到水埠上去洗衣服經過街上時,仿佛有一種淒苦悲哀的空氣圍繞著伊的全身,鄰人從背後指著伊互相告語道:“這就是陳家的二奶奶,可憐才十八九歲呢!”

伊從此隻有個狹小的世界,就是自己。公公婆婆本來為兒子而娶伊的,現在兒子已死,照例給伊吃飯就是了;嫂嫂本來對於伊抱著無名的嫉妒,現在仍舊不能因境遇相同而互相接近;於是伊分外地孤獨。

風痧的病忽然來找伊,伊年輕而無知,怎能知道應該怎樣地醫治和調理?咳嗽的聲音幾乎沒有一刻工夫間斷,而且轉啞了;青蒼的兩頰給體熱燒得通紅,顯出粒粒鮮紅的點子;伊還是照常操作。家裏的人也不叫伊去歇歇,也不叫伊到醫生那裏去診治,吃一些藥,也不叫伊避風。伊實在支撐不住,回到冷寂陰暗的臥室裏,躺在床上,這麼就過了三四天。這三四天裏,竟沒一個人走進去問伊好不好,或是給伊一點茶水,隻有屋漏裏透下來一線的陽光來而複去,告訴伊又經一周昏曉了。

伊家的右麵原有一所空屋,近來有人家遷入居住了,這在伊也並不關心。有一天,一個傭婦抱著一個三四歲的孩子走進來,伊的眼光突然一亮,心裏起一種愉快的感覺。那孩子的麵龐紅潤而肥嫩,笑的時候現出淺淺的兩個窩兒;柔美的發覆到額上,修剪得很齊;眉毛淡淡的;眼珠烏黑,活潑而有晶瑩的光;小嘴略為低陷,四圍凹凸的曲線顯出異常的美;真是個可愛的孩子。伊的婆婆問那個傭婦,傭婦說:“我們是新搬來的,小弟弟喜歡出來玩耍,故到此望望。”

伊就這樣想:這孩子多麼有趣,簡直和洋貨店裏擺著的洋娃娃一樣。伊看了又看,隻覺以前從沒有經過這樣的快活。那傭婦立了一會兒,抱著孩子自去。伊悵悵地望著,心想他們去了——何不再立一刻?實在舍不得。但是懼怯慣了的口裏竟說不出留住他們的半個字。

幸而伊的悵然失望不隔幾天就得到了安慰,那個孩子又牽著傭婦的手來了,此後並且時常來玩耍,或是坐在廊下弄花草,或是傭婦抱著孩子看婆媳三個績麻,口裏還唱著《村歌》教他。這裏常常和小孩說笑戲耍的是婆婆和長媳,二奶奶照舊守著伊的沉默,隻是出神地相著他,獨自領略那得到安慰的甜蜜的滋味。

但是伊又有新的想念了:伊妒忌那個傭婦常常抱著那孩子,有時臉偎著臉很久,有時可愛的小嘴吻著伊幹黃的臉皮。這是何等的快活,安得也這麼樂一樂呢?倘若可以得到,隻須樂一樂,便什麼都不要了,死也情願了。伊更如夢似的想,倘若那個傭婦被辭退了,自己去接伊的任,或者可以邀他們的允許。然而這個希望太過分了,隻消抱一抱,於願已足,再不要想別的吧。

伊常常這樣想,成為伊新添的功課。這實在是極困難的功課:從沒和他說笑過,玩耍過,哪裏就可以抱他?人家素來不放伊在眼裏,什麼事都沒有伊的份,又怎能去抱鄰家的孩子?熱烈的希望鞭策著伊去搜尋成功的方法,竟沒一絲兒眉目,不覺憂慮起來。在伊簡單的心裏,這是第一回的憂慮呢。

孩子仍然來玩耍,他帶著有機關的小獵狗、彩色的積木、尺多長的洋娃娃一起來。他將積木在椅子上搭起一座橋,他抿著小嘴,眼睛專注於椅上的建築物,厚而白的小手很靈活地搬動,這是一幅難以描繪的美妙的畫。後來橋工完成,居然是一座齊整的橋,他拍手笑說道:“可好玩?”大家讚道:“小弟弟真聰明!”他也不理會他們,教傭婦旋轉那小獵狗的機關。傭婦替他旋了,他就放在橋堍,要獵狗奔上橋去。手一放,獵狗前後顛動,將橋撞坍了。他又哈哈地笑起來。於是捉住那獵狗,親著他的嘴說道:“你撞痛了,你和洋娃娃一同去睡罷。”便將獵狗和洋娃娃並頭橫放在椅子上。